晨光熹微，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林含玉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她久久伫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光滑平坦的小腹——那里，记忆中曾插着一把冰冷的刀，灼烧般的剧痛仿佛还烙印在神经末梢。闭上眼，不是窗外初升的朝阳，而是镜中那张被劣质化妆品和绝望侵蚀得近乎腐烂、扭曲变形的脸孔，如同跗骨之蛆，在重生后的每一刻寂静里啃噬着她。


    手机闹铃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林含玉猛地一颤，像是溺水者被拽出水面，急促地按停了喧嚣。她拖过椅子坐下，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金光，斜斜地打在她脸上。浓密蜷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颤动的阴影，如同受惊的蝶翼。阳光在她细腻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晕，这生机勃勃的美，与灵魂深处残留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当第二遍闹铃不依不饶地响起时，两行滚烫的、毫无预兆的清泪，终于冲破了她强装的平静防线，蜿蜒而下。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这场漫长噩梦的起点。


    一股浓烈的不甘与怨恨在胸腔里翻涌——为什么不让她再早一点？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只要能在父母驾车驶向那个该死的十字路口前拦住他们……这念头像毒藤般缠绕着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然而，怨恨的深渊边缘，又滋生出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庆幸。庆幸这冰冷的、残酷的命运之轮，竟真的给了她一次倒转的机会。


    上一世……


    刚刚冲出中考考场的少女，满心雀跃地寻找着那两张熟悉的笑脸，得到的却是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父母因闯红灯遭遇车祸，当场身亡。那个曾充满饭菜香和唠叨声的小家，瞬间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亲戚怜悯的眼神。不算富裕但温馨的家底，一套朝东的小房子，父母辛苦攒下的二十万存款，加上司机出于人道赔偿的八万……这些冰冷的数字，构成了她此后人生的全部基石。


    在巨大的、足以压垮脊梁的悲痛下，即使有亲戚偶尔伸出的援手，她的高中三年也如同行尸走肉。靠着初中打下的那点好底子，才勉强挤进一所大专的护理专业。那并非选择，只是溺水者抓住的、一根并不合手的浮木。


    也是在那里，她遇见了于欣——像一束毫无预兆穿透厚重阴霾的阳光。是于欣锲而不舍的陪伴、笨拙却真诚的安慰，一点一点撬开了她冰封的心门，让她有了重新呼吸的力气。然而，对护理毫无兴趣的她，课堂不过是她逃避现实的躯壳。大二那年，短视频和直播的浪潮席卷而来。凭借上天赐予的这张脸，她懵懂地开启了直播，意外地收获了一些关注，命运的齿轮似乎开始转向。接着，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进入了一个短剧剧组，饰演一个戏份颇重的女二号。剧集意外小火，镁光灯下虚幻的掌声和赞美，让她那颗沉寂已久、渴望被看见的心，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星梦，像一个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诱饵。


    现实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当头一棒，来自那个笑容虚伪、舌灿莲花的无良经纪人，和那份如同卖身契般的十年“卖身契”——飞扬传媒有限公司。从此，她的名字不再属于自己，她的时间、她的笑容、她的身体，都成了公司压榨价值的商品。无休止的陪酒应酬，觥筹交错间油腻的目光和暗示性的触碰，像污水一样浸泡着她的灵魂。更令人作呕的是，为了公司的高额佣金，她不得不昧着良心，在镜头前卖力吆喝那些包装华丽、内里败絮的垃圾产品。


    直到五年后。


    一个愤怒绝望的身影找上门来——那是她的粉丝，一个曾经真心喜欢过她、信任过她的年轻女孩。女孩的脸，因为使用了林含玉“倾情推荐”的护肤品，变得如同她前世记忆终点那般红肿溃烂，面目全非。


    “骗子！还我的脸！”


    伴随着这句泣血的控诉，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没入了她的小腹。剧痛炸开的瞬间，林含玉看着女孩那张被愤怒和痛苦扭曲的、与自己前世如此相似的脸，心口的疼痛竟盖过了生理的剧痛。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向深渊投掷石块的恶鬼之一……


    濒死的黑暗笼罩下来时，她脑中一片混沌，又仿佛无比清晰。无数碎片闪过：父母慈爱的笑容，于欣温暖的手臂，直播间虚假的点赞数，经纪人贪婪的嘴脸，还有眼前这张因她而毁掉的、绝望的脸……


    再睁眼，阳光刺目。


    她回到了这个决定振作的周末清晨。上一世，正是在于欣的鼓励下，她选择抓住直播这根看似能改变命运的稻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溢出。林含玉用力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指尖冰凉。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清晰的日程提醒跃入眼帘：


    **时间：八点三十。**


    **提醒事项：购买直播设备。**


    购买设备……直播……拍戏……明星梦……


    上一世走过的荆棘之路，每一步都沾着血泪。重来一次，还要踏上去吗？她茫然地盯着窗外，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未来却像笼罩在浓雾之中，方向难辨。


    “扣扣扣——”


    清脆的敲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力，瞬间击碎了满室的死寂和迷惘。


    “谁呀？”林含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睡衣，起身走向门口。


    门刚开一条缝，一个带着玫瑰甜香的身影就像一阵小旋风般扑了进来，结结实实地将她抱住！


    “含玉！我的大小姐，太阳晒屁股啦！” 于欣清脆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能驱散阴霾的活力，“不是说好今天血拼吗？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呀！快快快，行动起来！” 她像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双臂紧紧环抱着林含玉，温热的脸颊蹭着她的颈窝。


    是于欣。


    是活生生的、热乎乎的、带着“活力玫瑰”香水味的于欣。


    不是ICU外那个哭到晕厥的苍白剪影，也不是葬礼上那个默默为她撑伞的沉默支柱。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林含玉勉强筑起的心防。喉头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于欣肩头那一小块柔软的布料。


    “欣欣……” 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哭腔，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


    “哎呀！含玉？含玉你怎么了？”于欣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手忙脚乱，慌忙松开怀抱，手忙脚乱地从玄关柜上抓过纸巾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满脸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不哭不哭，发生什么事了？天塌下来有姐妹顶着呢！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在这儿呢，一直都在！”


    几分钟后，客厅里。


    林含玉顶着一双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拉着于欣在旧沙发上坐下。空气里还残留着泪水的咸涩气息。她紧紧握着于欣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唯一浮木。


    “欣欣，”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异样的郑重，“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听起来可能像天方夜谭……但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于欣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坐直身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担忧，用力地点点头：“嗯！你说。我信你。”


    看着好友这副如临大敌的认真模样，林含玉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丝，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于欣软乎乎的脸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这么严肃嘛……”


    “你哭成这样，肯定是天大的事。”于欣反手抓住她捏脸的手，语气斩钉截铁，“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哭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又捅开了林含玉的泪腺。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酸涩，不再犹豫，将那个漫长而黑暗的“上一世”，连同那场血腥的终结，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从父母的骤然离世，到高中三年的浑噩，于欣的救赎，护理专业的煎熬，直播的兴起，短剧的昙花一现，签下卖身契的悔恨，被压榨被物化的十年，昧着良心带货的煎熬……最后，是那把冰冷的刀，和粉丝那张因她而毁掉的、充满怨恨的脸。


    叙述的过程异常平静，却字字泣血。当说到小腹被刺穿的剧痛和濒死的冰冷时，林含玉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那个如今完好无损的位置。


    这次，轮到于欣泪如雨下。她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盈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和愤怒的泪水。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颤抖，覆在了林含玉平坦的小腹上，仿佛能隔着衣物触摸到那并不存在的伤口。


    “一定……很痛吧？”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都过去了。”林含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茫，她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揩去于欣脸颊上的泪珠，“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顿了顿，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迷茫和疲惫，“我现在……最拿不定主意的，是以后的路。护理……我死也不会再碰了。可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还像上辈子那样去直播、拍戏、追求那个所谓的明星梦？”她苦笑了一下，眼底是浓重的阴影和恐惧，“我……好像没有那份勇气了。那条路的尽头，是悬崖。”


    “害！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于欣猛地一抹眼泪，刚才的心疼瞬间被一种近乎鲁莽的坚定取代。她用力一拍林含玉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她特有的、能劈开迷雾的爽利劲儿，“呐！我们既然知道直播和拍戏这条路能走得通，你也确实有过那个梦想，那为什么不去闯？只不过！”她竖起一根手指，眼睛亮得惊人，“这次，咱们绝不签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破公司！什么飞扬传媒，让它见鬼去吧！我们自己干！自己组建团队！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好吗？”


    “自己组建团队？”林含玉被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得一愣，下意识地皱眉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她点开屏幕，看着银行APP里那串代表着父母遗产的数字——那是她重生后唯一的、沉重的底气。“这……启动资金、人脉、经验……谈何容易？”她的语气充满现实的顾虑。


    “呐呐呐！林含玉同志，这就是你的思想不对头了！”于欣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先点了点林含玉的手机屏幕（仿佛在戳破她的顾虑），然后毫不犹豫地指向林含玉那张即使哭肿了也难掩绝色的脸蛋，“咱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去奥斯卡领奖！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你说上辈子是从直播开始的，那咱们就先搞这个！就凭你这张脸，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级别！干干净净没黑历史，撑死就是学历低了点——可咱们又不当什么完美无瑕的学霸顶流！咱们就做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林含玉，行不行？观众爱看的不就是这份真吗？”


    林含玉被她直白火辣的目光和毫不掩饰的赞美说得脸颊微烫。即使重生一世，面对好友如此坦率的“颜值肯定”，她依旧有些赧然。


    “再说了，光想能想出花来吗？行动！行动才是王道！”于欣猛地站起身，一把将还沉浸在纠结中的林含玉从沙发上拽起来，风风火火地就往洗漱间推，“快！洗脸刷牙换衣服！大好时光不能浪费在唉声叹气上！设备！咱们今天的首要目标是——买设备！”她像个充满干劲的小将军，一边指挥，一边已经熟门熟路地冲向林含玉的衣柜，“你安心洗漱，衣服交给我！保证让你今天闪亮登场！”


    半个小时后。


    两个穿着同款不同色、洋溢着青春气息的T恤和牛仔短裤的女孩，手挽着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和一丝新生的雀跃，终于踏出了那扇象征着过去阴霾的家门。


    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充满希望的影子。


    目的地：电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