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客

作品:《流水凿光

    寻山如沉睡的龙脊,浮沉于云端之上。游动的雾霭如同凝结的叹息,又似仙人挥毫时晕染开的墨迹。云气依循风的指引,袅袅缠绕而上。邓煜踏足峰顶,屈指轻弹衣襟,向静坐的许况躬身施礼:“老师,昨夜弟子得一梦境。”


    许况盘坐如山,身形仿佛古卷轴里拓下的篆体文字,每一处轮廓都似经墨线精心校准。他缓缓启目,问道:“怎样的梦境?”


    “醒来时,梦境已渺无踪迹,”邓煜的声音低沉,“唯见枕上泪痕犹新。”


    “是个悲伤的梦么?”许况的目光沉静。


    邓煜的拇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或许吧。”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无法分辨那泪水是源于悲伤,还是源自某种顿悟的喜悦。”


    许况唇角微扬:“看来你又多了一层体悟,甚好。”


    邓煜继续道:“而且,我发现这段时间,仿佛总是在重复经历这个梦境。”


    “既已忘却梦中景象,何以断定是重复?”许况反问。


    邓煜的手下意识抚过腰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因为梦里,总有一首歌,萦绕不去,刻骨铭心。”


    窗外芭蕉叶上滚落的雨珠骤然密集,少年腕间缠绕的五色丝绦无风自动。许况凝视着他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朱砂印记,忆起多年前于寻山拜师时,那双深藏迷茫的眼眸。


    “什么样的歌?”许况的声音带着探究。


    邓煜忽然抬手,仿佛要接住穿窗而入的微凉气流,那气息在他掌心聚成小小的涡旋:“难以言喻的美妙,却又浸透哀伤。感觉遥远得如同隔世,偏又熟悉得仿佛来自心底。”


    “你心中作何感想?”许况追问。


    “每当那歌声响起,心便如琉璃般澄澈,许多郁结豁然开朗。”邓煜的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许况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所以,你是来辞行的。”


    “我感受到了一种召唤,”邓煜迎上师父的目光,“或许,我是时候启程回去了。”


    许况久久地凝望着他,最终颔首:“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老师的授业解惑之恩,弟子终生铭记。”


    “也罢,此去路途遥远,你如今已年满十八,不久将要及冠,为师便为你取一字。”


    “你名为煜,此乃光明之意,为师便为你取字“晦”,但又望你在这乱世之中坚守气节,便取作如晦,选自《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万望你勿失本心。”


    邓煜对许况叩首,“字以正名,教以立身。煜受教,终身不敢忘。”


    “既如此,那便出发吧。”


    夕阳将寻山的青石染成琥珀色,松涛在崖壁间来回碰撞,震得竹亭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邓煜坐在石案前,苍白的指尖抚过竹简上未干的墨迹,那些关于“术势”的论述在暮色中泛着五彩斑斓的黑。


    梨时斜倚朱漆廊柱,玄色深衣的下摆沾着草屑。他望着山道上运送典籍的牛车,忽然轻笑:“师兄当真要走?”声音里带着云梦山特有的雾气,潮湿而清冷。


    竹刀刻入简牍的沙沙声停顿了一瞬。“就程的梧桐该落叶了。”邓煜将刻刀收入鱼皮鞘,青铜镇尺压住翻卷的简册,“上月家书说,父皇的风疾又犯了。”


    一阵山风掠过竹海,掀起黎时束发的帛带。他按住腰间长剑的玉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邓国积弱,朝堂如腐木。师兄纵有补天之才,又如何经得起蛀虫啃噬?”话音未落,亭外传来竹枝折断的脆响——是搬运典籍的仆从失手摔了书箱。


    邓煜起身整理素纱深衣,袖口银线绣的玄鸟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三年前在严州郊野,”他望向北方层叠的远山,“我见过被宋军焚毁的村庄。焦土里埋着半截竹笛,调漆还是邓国的朱砂红。”


    茶炉上的蟹眼泡渐密,黎时执起越窑青瓷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弧线。“所以你要做那支断笛?”茶盏相碰时,他腕间的赤玉镯与邓煜的错金臂钏发出清越的撞击声,“可师兄,而我宁愿成为焚天的野火。”


    竹影在石阶上爬行,邓煜的佩玉突然发出碎冰相击的声响——是他无意识握紧了玉珮。“当年在寻山底,你总说要做仓廪之鼠。”他低头看着茶沫聚散,“如今倒是改变想法了?”


    “尚材县衙的米仓鼠,终究不如就程太仓里的肥硕。”黎时将冷茶泼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水渍很快被暮色蒸干,“师兄可知?前日有宋使送来三车错金编钟,说是宋王听闻许卿新作,特来求教。”


    最后一缕夕光掠过邓煜案头的玉印,照亮了阴刻的“邓煜”二字。他摘下腰间另一块佩玉放入黎时掌心,“莫要学别家作态。”


    山风骤起,吹散石案上的楮皮纸。黎时按住纷飞的纸页,瞥见有两个字被朱砂笔圈得殷红如血。“师兄的文章写成了?”他笑着将佩玉系在腰间,“待我入宋,定要请宋王品鉴这篇雄文。”


    松脂火把次第亮起时,两袭白衣在石阶尽头背道而驰。邓煜的牛车碾过满地竹叶,辘辘声惊起寒鸦;黎时的马蹄踏碎溪中月影,嘚嘚响惊散流萤。寻山的雾霭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像一卷正在收拢的竹简。


    邓国就程的暮色里,残阳如血。城郊驿道上,一辆青篷马车碾过碎石,车辙声惊起林间寒鸦。车帘微掀,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侧脸——他眉目疏朗,嘴角噙笑,手中把玩着一只青铜酒樽,酒液轻晃间映出他眼底的暗流。


    “公子,前方就是就程城城门了。”驾车的老仆低声禀报。


    邓煜并未应声,只将酒樽一饮而尽,指尖摩挲着樽身上的蟠虺纹,似在掂量这座故国的重量。


    十一年前,他远赴寻山求学,师从寻山许况,如今归来,邓国却已非记忆中模样。朝堂之上,大将军叶秦权倾朝野,而其手下黄泉四剑客如鬼魅般盘踞;而朝堂上的每一步,皆是暗潮汹涌。


    “停车。”邓煜忽地开口,目光投向城门外一处荒冢。


    残碑旁,几具腐尸横陈,鸦群啄食,腐臭扑鼻。老仆掩鼻欲避,却见邓煜径自下车,蹲身细察。


    “死者衣着华贵,却无外伤,口鼻泛青,似是中毒而亡。”他拾起一片碎布,捻了捻,“这布料……是王宫近卫的制式。”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马蹄声。一队黑甲骑兵疾驰而过,为首者黑袍铁面,腰间佩刀寒光凛冽。


    “黄泉的人……”邓煜眯起眼,指尖轻叩酒樽,“看来我这归途,倒是赶上了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