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逢

作品:《流水凿光

    入夜,就程城华灯初上。邓煜信步踏入城南最繁华的街巷,目光掠过一座朱漆雕栏的三层楼阁——匾额上书“琉璃阁”,鎏金小篆,气韵风流。


    楼内丝竹声袅袅,却无寻常风月场的脂粉气。邓煜甫一进门,便被一袭蓝衣拦下。


    “公子面生,可是走错了地方?”女子嗓音清冷,眉眼如画,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剑穗缀着银铃。


    邓煜轻笑,目光扫过她袖口暗绣的流云纹:“蓝姑娘的待客之道,倒是别致。”


    蓝绪眸光微动,未及开口,忽听二楼传来一声冷笑:“殿下微服归国,不去皇宫复命,倒有闲情寻欢作乐?”


    楼梯转角处,玄衣青年抱剑而立。他眉峰如刃,眸色沉冷,剑鞘上的青铜饕餮似欲择人而噬。


    “梁章兄这话可冤枉我了。”邓煜抚掌轻笑,“我正是来寻欢作乐的——比如,与二位共饮一杯,聊聊……阴兵杀人的真相?”


    梁章闻言抬头。三日前,朝中两位重臣在家中被阴兵所杀,随从尽数暴毙,朝野震动。叶秦借此发难,下令让人彻查,却无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蓝绪指尖轻敲案几,一壶兰陵美酒凭空出现:“公子可知,上一个追查此案的人,昨夜尸骨已沉入冷宫枯井?”


    邓煜斟酒自饮,眸中锋芒乍现:“枯井太冷,我这般贪杯之人,还是更爱热闹处。比如——饮酒作画。”他忽然倾身,指尖蘸酒在案上勾勒,“朝廷重臣家中守卫森严,但却无打斗痕迹。若真是阴兵作祟……”


    酒渍在案几上蜿蜒成图,竟是朝臣家中地形。邓煜凝视那图案,梁章手中剑鞘铿然作响。


    “更何况,那些暴毙的随从,死状与我在城外所见腐尸如出一辙。”邓煜压低嗓音,“有人借阴兵之名,行毒杀之实。而这毒……来自南疆。”


    蓝绪与梁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诧。南疆遗民蛰伏多年,如今竟与黄泉勾结?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蓝绪过去将窗户关上,“看来今夜是不得安宁了。”


    暴雨如天河决口,倾泻在邓国都城就程之上。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被墨汁浸透的巨幕,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座城池,只余下雨水砸落地面、屋檐时发出的、永无止歇的狂暴轰鸣。远处,就程高耸的城墙在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骤然显露出一线狰狞而湿漉漉的轮廓,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电光消逝后,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才迟迟滚来,沉闷地碾过大地,震得人心头发颤。


    就在这片天地震怒的喧嚣深处,远离皇宫和市井的西北方向,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上,却上演着比雷暴更令人胆寒的诡事。


    沉重的辎车深陷泥泞之中,车轮徒劳地转动,搅起浑浊的泥浆。拉车的马匹惊恐地喷着响鼻,浑身湿透的押运军士们拼命推搡、鞭打,咒骂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绝望。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铁甲流淌,寒意刺骨。


    突然,毫无征兆地,官道两侧茂密的、在狂风中疯狂摇曳的树林深处,亮起了一团团幽幽的、惨绿色的鬼火。那绿光跳跃不定,如同无数只来自幽冥的眼睛,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盯住了官道上挣扎的车队。


    “鬼!是阴兵!”一名军士的声音骤然拔高,撕裂了雨幕,带着非人的惊骇。他手中的火把“噗”地熄灭,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掐灭。


    紧接着,凄厉尖锐、不似人声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瞬间压过了风雨雷鸣。惨绿的鬼火猛地暴涨,急速逼近!


    雨水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出来。它们身披残破腐朽、样式古老的青铜甲胄,甲片上沾满淤泥,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仿佛刚从千百年的墓穴中爬出。脸上覆着锈迹斑斑、狰狞扭曲的青铜面具,空洞的眼眶位置,燃烧着两点与鬼火同色的幽绿光芒。它们步伐僵硬诡异,踏在泥水里却悄无声息,手中锈蚀的戈矛剑戟,在绿光映照下泛着死亡的寒意。


    “放箭!快放箭!”领军的校尉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却在巨大的恐惧中变了调。


    弓弦嗡鸣,利箭离弦,然而箭矢射入那些鬼影般的躯体,竟如泥牛入海,毫无阻滞地穿透过去,仿佛射中的只是虚无的雾气,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鬼影依旧无声地、不可阻挡地向前飘近。


    “杀!杀过去!”绝望的校尉挥剑前指。


    军士们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挺着长戈冲了上去。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在雨夜中爆响,然而士兵们手中的武器砍在那些破败的青铜甲胄上,竟迸射出诡异的火花。阴兵手中的古旧兵器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巨力,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惨叫。一个军士被锈蚀的长戈拦腰扫过,鲜血混合着雨水狂喷而出,他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里,再无声息。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炸开。有人丢下武器,抱头鼠窜;有人僵在原地,被阴兵无声地刺穿胸膛;更多的人在混乱中互相践踏。惨绿色的鬼火在人群中穿梭、跳跃,每一次跳跃都带起一蓬猩红的血雾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雨水冲刷着地面,将浓稠的血水卷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渗入泥泞,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腥气。


    混乱中,几道鬼魅般的青铜身影飘至辎车旁,它们伸出覆盖着腐烂皮肉或是森森白骨的手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车上的油布和粗大的绳索。沉重的金锭暴露在惨绿的光线下,随即被那些白骨爪抓起,如同丢弃废物般抛入路边深不见底的幽暗密林深处。金锭砸在湿泥和腐叶上的沉闷声响,被风雨和濒死的哀嚎彻底淹没。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呜咽彻底被暴雨吞噬,官道上只剩下倾覆的辎车、散落的兵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残破躯体,以及深深嵌入泥泞的车辙和凌乱的脚印。惨绿色的鬼火倏忽间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那凄厉的嚎叫也消失了,只有滂沱的雨声依旧统治着这片死寂的修罗场,冲刷着一切痕迹,也冲刷着十万军饷消失无踪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