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叙旧

作品:《流水凿光

    风雨的余威尚未在就程城内完全平息,琉璃阁内却已是暖香浮动,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如烟,混合着女子娇柔的轻笑和醇厚绵长的酒香,织成一张温柔醉人的网,将外面世界的肃杀与血腥隔绝开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的慵懒。


    二楼临窗的雅阁内,邓煜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姿态闲适得近乎放肆。他一身青衣华服,领口微敞,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底轻轻晃荡。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和玩味的眼睛,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面端坐的年轻人。


    傅长璟,丞相傅楷滇之孙,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坐姿端正,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他面前的几案上,茶水已冷,却一口未动。


    “殿下,”傅长璟的声音清越,打破了室内的靡靡之音,他微微躬身,礼节周到,“暌违多年,今日得见,璟心甚慰。听闻殿下在寻山求学多年,学问愈发深湛,见解卓绝,实乃邓国之幸。”


    邓煜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那笑意仿佛初春湖面上化开的薄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暖意,又深不见底。他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映着雅阁内柔和的烛火,漾起细碎的光晕。


    “尚暗贤弟过誉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丝被美酒浸润过的沙哑,“你这话听着像是在夸我,可我怎么觉着……像是在骂人?”他笑着,身体又往柔软的锦缎靠垫里陷了陷,青衣的宽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腕,“寻山清修,不过求个静心明理。学问深浅,于这波谲云诡的世事,又能济得几何?”他抬眼,目光落在傅长璟脸上,带着故友重逢的探究,“倒是贤弟,数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傅相可还安好?


    邓煜仰头,杯中酒液滑入喉中一线,发出满足的轻叹,随即空杯自那细长的手指间滑脱。


    傅长璟微微欠身:“劳殿下挂念,祖父身体尚可,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颇费心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邓煜略显疲惫的眉宇间,“殿下此番归来,一路辛苦。昨夜风雨甚急,可曾安歇?”


    “尚可。”邓煜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残留的雨迹,“只是故国风物,十一年未见,心中难免有些激荡,难以成眠罢了。”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倒是尚暗贤弟,此刻不在府中陪伴傅相,却来这琉璃阁寻我,想必……不只是叙旧吧?”


    傅长璟神色一正,清朗的眉宇间忧色更浓:“殿下慧眼。璟此番前来,确有所虑。殿下甫一归国,便遇风波。昨日城外……那几具腐尸,死状蹊跷,恐非寻常凶案。不知殿下可有所见?或有指教?”


    邓煜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早已料到傅长璟会提及此事。他指尖沾了点酒液,随意地在光洁的案几上画着无形的轨迹。


    “城外所见,确乎惨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衣着华贵,口鼻泛青,无外伤痕迹,显是中毒而亡。观其布料纹样……似是宫中近卫制式。”


    邓煜那番言论落下,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檀木小几上,那几点深色的酒渍在沉默中仿佛晕染得更开了些。


    傅长璟的目光,缓缓从那几点酒渍上移开,最终落在邓煜那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深秋无风的潭水,波澜不惊,却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


    “宫中近卫?!殿下此言当真?”傅长璟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瞬间划破了满室的酒气与慵懒。


    “仅是推测。”邓煜收回手指,指腹在素纱袖口上轻轻擦拭,“尚暗贤弟想必也听闻了近日朝中重臣遇害的‘阴兵’之说?”


    傅长璟点头,忧色更深:“正是。此案蹊跷诡异,人心惶惶。大将军叶秦借此发难,责令彻查,却无人敢接。殿下归途中得见城外异状,莫非……与此案有所关联?”


    邓煜没有直接回答,他端起酒杯,目光落在琥珀色的酒液中,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关联与否,尚需查证。不过……”他抬眸,目光直视傅长璟,“死者死状相同,皆为中剧毒,且毒发迅猛,高手亦难幸免。此等毒物,无色无味,发作奇诡……尚暗贤弟博闻强识,可曾听闻何地有此奇毒?”


    傅长璟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殿下是说……南疆?”


    邓煜微微颔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了几分:“南疆蛊巫,向来以诡谲毒物著称。其毒,非中原常见。若真有人借‘阴兵’之名,行毒杀之实……这毒源,南疆嫌疑最大。”他顿了顿,补充道,“且城外腐尸发现之地,与落鹰坡方位相合。”


    “落鹰坡?”傅长璟一时不解其意。


    就在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


    三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镇定。


    傅长璟压下心中疑虑,沉声道:“进。”


    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同样身着靛蓝布袍、作书童打扮的年轻身影侧身闪入。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到傅长璟身侧,俯身在他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傅长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方才的沉稳被一股巨大的惊怒和沉重取代。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邓煜,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西北官道……十万军饷……昨夜暴雨……落鹰坡……‘阴兵’……全军覆没?!”


    邓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蕴含着沉重的冰山。他微微颔首:“看来消息已经传回。正是如此。”


    傅长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抓住几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军饷……十万……,这……这……”巨大的震惊和沉重的压力让他一时失语。他再次看向邓煜,眼神复杂:“殿下……你……你早已知晓?”


    邓煜的目光沉静如水,他缓缓站起身,湿透的青衣紧贴着他骤然绷紧的脊背,勾勒出凌厉如出鞘剑锋般的线条。


    “城外那几具腐尸,穿的是王宫近卫内甲的制式布料。”邓煜的声音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质感,“‘阴兵’袭击军饷队,死状与腐尸相同。毒源指向南疆,行凶者披‘阴兵’之皮……内外勾结,釜底抽薪,这是要绝我邓国生路啊。”


    他拾起一片之前被他捻过的、从城外腐尸旁拾回的碎布片,掷到傅长璟面前的几案上。那布料在烛光下,清晰地显露出内衬处一道特殊的、不易察觉的暗色云雷纹滚边——正是邓国王宫近卫营内甲特有的标记。


    “他们敢做,就必定清理过现场。”邓煜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冰冷的清醒中急速推演,“但既是毒杀,必有施毒之媒介,暴雨能冲刷血迹,却未必能完全洗去所有痕迹。城外那几具腐尸被发现得早,或许……那里反而会留下被忽略的线索。”他转向傅长璟,“腐尸,带我去发现他们的地方,现在就走。”


    傅长璟看着邓煜,没有丝毫犹豫,断然道:“阿竹,速去备马!走侧门。”


    “是!” 阿竹应声,身影如狸猫般迅速消失在门外。


    邓煜不再多言,一把扯下身上那件青衫外袍,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袭更为利落的深青色劲装。他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