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乱象

作品:《流水凿光

    夜风裹挟着雨后潮湿的土腥气和远处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味,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雅阁内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与暖香。冰冷的空气激得邓煜精神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死亡与阴谋气息的夜风,目光如刀,刺向就程城西北方向的沉沉黑暗。那里,是乱葬岗的方向,也是谜团与死亡开始的地方。


    夜黑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白日里喧嚣的都城早已陷入死寂,只有更夫梆子空洞的回响,在湿漉漉的街巷间幽灵般游荡,更添几分阴森。雨虽停了,但空气里饱胀的水汽沉甸甸地压下来,混合着泥土、腐烂植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令人窒息。


    三匹快马如同融入夜色的魅影,蹄铁裹了厚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傅长璟一马当先,靛蓝布袍在风中紧贴身形,显露出不同于白日文弱的利落。邓煜紧随其后,深青劲装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湿发被夜风吹拂向后,露出光洁却冷硬如石刻的额头。阿竹殿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黑暗。


    他们避开灯火尚存的主街,专挑僻静无光的窄巷穿行。高墙夹峙,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清辉,只照亮墙头几丛在夜风中摇曳的荒草,形同鬼手。马蹄踏过积水坑洼,溅起的泥点冰冷地打在裤脚上。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窥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阔,压抑的城墙轮廓被甩在身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鼻腔,直冲脑髓。连座下的马匹都不安地喷着响鼻,原地踏蹄,不肯再向前。


    到了。


    就程城西北郊,乱葬岗。


    月光在这里似乎也被那弥漫的死亡气息所污染,显得更加惨淡稀薄,勉强勾勒出一片起伏不平、荒草凄迷的坡地轮廓。无数低矮的土包或浅坑毫无规则地散布着,许多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用半截烂木头或几块石头草草标记。新坟旧冢混杂,空气中除了浓烈的尸臭,还混杂着廉价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和泥土被反复翻动后特有的土腥气。


    “就在前面坡下背风处,靠近那片矮林子。” 傅长璟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死寂之地也显得格外清晰。他勒住马,指向不远处一团更深的阴影。


    邓煜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无声。冰冷的、饱含湿气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腐臭瞬间将他包围。他没有丝毫停顿,将马缰随手抛给阿竹,大步朝着傅长璟所指的方向走去。傅长璟和阿竹也立刻下马跟上。


    越靠近那片背风的洼地,气味越是令人窒息。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更加松软湿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腐烂的血肉之上。月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落,勉强照亮洼地边缘的景象。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泥泞中。正如邓煜白日所见,衣着尚算体面,但此刻在惨淡月光下,那华贵的锦缎已被污泥和暗褐色的干涸血渍浸染得面目全非。尸体肿胀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口鼻处凝固着深色的污迹。几只体型硕大的乌鸦被惊动,“呱”地一声怪叫,扑棱着翅膀从尸体上飞起,落在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这三个不速之客。更远处,还有野狗拖长的、贪婪的呜咽声在夜风中隐隐传来。


    饶是傅长璟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直面这地狱般的景象,脸色也不由得更加苍白,胃里一阵翻搅。阿竹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强忍着呕吐的**。


    唯有邓煜。


    他仿佛对这炼狱般的恶臭和惨状浑然未觉。那双在琉璃阁中还燃烧着余烬、凝结着寒冰的眼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奇异般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幽潭。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他像一把终于出鞘饮血的利剑,所有的光芒都内敛,只剩下最纯粹的、切割目标的锋利。


    他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无视那肿胀可怖的面容和浓烈到极致的恶臭,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那手上还残留着白玉杯的凉意和银酒壶的冰冷触感——开始仔细地翻检。


    动作精准而高效。解开衣襟,检查脖颈、胸口有无外伤或针孔;掰开口腔,查看舌苔、牙齿缝隙;翻开眼皮,观察浑浊的眼球…每一个步骤都冷静得如同在寻山竹简上推演术势,而非面对一具高度**的死尸。月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而专注的线条,汗水混着夜露,从他额角滑落,滴入身下的泥泞,无声无息。


    傅长璟看着邓煜那近乎非人的冷静与专注,心中的惊异压过了不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也走到另一具尸体旁,忍着强烈的恶心,学着邓煜的样子开始检查。阿竹则紧张地守在稍远处,警惕地监视着四周黑暗的动静,尤其是那片乌鸦盘踞的矮林和野狗呜咽传来的方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腐臭和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偶尔翻动尸体的沉闷声响,以及远处野狗断续的呜咽和乌鸦不祥的“呱呱”声。


    邓煜检查完第二具尸体,依旧一无所获。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扫向第三具,也是倒在最边缘、靠近一丛茂密荆棘的尸体。这具尸体似乎比其他几具更“新鲜”一些,肿胀程度稍轻。


    他刚迈步过去,脚下突然踩到一小块硬物。低头,拨开湿泥,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的陶片,边缘不规整,像是从什么器皿上碎裂下来的。他捡起,指尖捻了捻,触感粗糙,凑到鼻端——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浓烈尸臭完全掩盖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钻入鼻腔。这气味…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与他幼时在邓宫秘库角落某个布满灰尘的瓦罐里闻到的、被老宫人警告绝对不可触碰的“虫腥”味隐约相似!


    邓煜眼神一凛,迅速将陶片收起。他快步走到第三具尸体旁。这尸体俯卧在地,一只手臂怪异地压在身下。邓煜用力将其翻过。


    就在尸体翻动的瞬间,异变陡生!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厉啸,从尸体身下那丛茂密的荆棘阴影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如闪电,直取邓煜的咽喉!


    那并非箭矢,而是一条通体漆黑、细如竹筷、头部却呈诡异三角状的怪蛇!蛇口大张,露出两点幽蓝如鬼火的毒牙!


    千钧一发!


    邓煜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翻动尸体的动作尚未停歇,身体却已凭着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本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后仰!同时,一直按在腰间的手闪电般挥出——并非拔剑,而是将一件硬物迎着那黑蛇砸了过去!


    正是他之前从泥里捡起的那块暗红陶片!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无比的撞击声!


    陶片精准无比地砸在黑蛇三角形的头颅上,虽未能将其击毙,却成功将其飞行轨迹砸得一偏!黑蛇擦着邓煜的颈侧飞过,幽蓝的毒牙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泽,“啪”地一声撞在后方一棵枯树的树干上,瞬间盘绕上去,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吞吐着猩红的信子,两点幽蓝的鬼火死死锁定邓煜,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小心!” 傅长璟的惊呼和阿竹拔剑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傅长璟脸色剧变,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蛇:“蓝星鬼蝮!南疆蛊巫的杀人毒物!”


    话音未落,那丛荆棘深处,以及周围几处荒草丛中,数道同样的黑色闪电伴随着刺耳的“咻咻”破空声,激射而出!目标不仅包括邓煜,更分袭傅长璟和阿竹!


    “退后!” 邓煜厉喝一声,腰间佩剑终于出鞘!剑光在惨淡月光下骤然炸开,清冷如秋水横空,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并非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精准到毫巅的点、拨、挑!


    “叮!叮!叮!”


    一连串细密如骤雨敲打玉盘的清脆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