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争

作品:《流水凿光

    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阔的殿窗,吝啬地洒在太和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陈年龙涎香、陈旧木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帝王病躯深处透出的衰朽气息。殿宇空旷得令人心悸,那高高的蟠龙藻井下,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袍服的摩擦、压抑的轻咳、甚至呼吸——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死寂中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邓煜立在勋贵重臣的班列之首,身形挺直如松。他宽大的袍袖垂落,掩盖了右臂伤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那被忘川剑气侵蚀过的伤口都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在反复穿刺、搅动,又似有熔岩在皮肉之下缓慢流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御座之上,皇帝邓稷斜倚着厚重的明黄龙纹靠垫。那张曾经或许英武的面容,如今只余下蜡黄的病容和深陷的眼窝。繁复的十二章纹冕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了一副行将就木的骨架上。浑浊的眼珠在冕旒玉珠后费力地转动,扫过阶下屏息凝神的群臣。他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嘶哑、断续,如同破旧风箱的抽拉,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垂死之兽般的威压。


    “……落鹰坡…十万军饷……不翼而飞……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佝偻的身体在御座上痛苦地蜷缩。侍立的老太监慌忙上前,用一方明黄丝帕小心翼翼地接着。待那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丝帕移开时,一角刺目的暗红洇染开来,如同开在御座上的诡谲之花。殿内死寂更甚,连呼吸声都几乎断绝。


    皇帝喘息着,浑浊的目光穿透冕旒,直直钉在阶下那道玄色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逼视:“煜儿……你……回来得……正好……此事……交予你……查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四个字,带着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压迫,重重砸在寂静的殿宇中央。


    这烫手的山芋,这裹着剧毒的蜜糖,就这样**裸地抛向了刚归京一日、甚至带着满身未愈伤痕的四皇子邓煜。阶下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目光在袍袖的遮掩下飞快地交流着惊疑与算计。叶秦一党的人,嘴角已隐隐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打破了沉默。


    “父皇圣明。” 二皇子邓漆自文臣班列中优雅地踏出一步,月白色的蟒袍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雅。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而悦耳,如同玉磬轻击,“四弟离京十一载,为我邓国祈福修行,劳苦功高。如今甫一归来,便要为父皇分忧,实乃我辈楷模。”


    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投向邓煜,那双眼里仿佛沉淀着截然不同的、深不见底的幽潭:“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忧虑,“军饷之事,干系重大,更牵涉边陲军心国本。其中关窍繁复,盘根错节,非深知军务、洞悉朝局者难以厘清。四弟久居世外清修之地,远离朝堂纷扰,更远离军伍行伍,恐对此中关节……稍显生疏?”


    字字句句,温言软语,看似为邓煜担忧,实则字字诛心。每一个“离京十一载”、“远离朝局”、“生疏”,都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邓煜存在的根基与正当性。他在提醒所有人,眼前这位四皇子,哪怕是中宫嫡出,但却是一个离开了权力核心太久、早已被边缘化的“外人”。他更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诉皇帝,将如此要务交给这样一个“外人”,风险太大。


    邓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珠,圆润,却带着冰冷的硬度。他微微侧身,月白蟒袍的衣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邓煜身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二殿下此言差矣!” 一个洪亮却略显急切的声音猛地响起。兵部侍郎周显,一个身形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急急出列,他穿着绯色官袍,因激动而脸色微红,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陛下!四殿下虽离京多年,然天家血脉,龙章凤姿,岂是常理可度?殿下心系国事,彻查此等惊天大案,实乃忠勇可嘉。此案盘根错节,牵涉甚广,非大智大勇、身份贵重如四殿下者,不足以震慑宵小,彻查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邓漆,又飞快地掠过前排一直沉默不语的叶秦,语速更快,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迫切:“况且,此案凶险异常。非但十万军饷下落不明,更兼有‘阴兵借道’这等骇人妖言惑乱人心。沿途州县,人心惶惶,几成鬼蜮。若无四殿下这等身份威压,恐难以……”


    “陛下,老臣斗胆。”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古钟轻鸣,缓缓响起,压下了周显的激昂。文臣班列最前端,三朝元老、当朝丞相傅滇楷,慢慢出列。他须发皆白,身形却不显佝偻,穿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手持象牙笏板,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凝重,仿佛承载着王朝厚重的岁月。他并未看周显,也未看邓漆,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直视御座上的帝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不容置疑的分量:“老臣以为,周侍郎所言,虽拳拳之心可鉴,然二殿下之虑,亦非全然无由。”他顿了顿,“四殿下离京日久,骤然接手此等惊天巨案,确需时日熟悉朝局,体察军情。然——” 傅滇楷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此案干系国本,非天家贵胄、身份超然者,不足以弹压各方,明察秋毫。四殿下为中宫嫡出,身份贵重,秉性刚毅,更兼在外清修多年,心性澄明,不受朝堂浊流侵染,正是不二之选。此乃天赐良机,使殿下得以历练,亦可彰陛下知人善任之明。老臣傅滇楷,恳请陛下明鉴!”


    老丞相一番话,引经据典,既肯定了邓漆“关心”的合理性,又不动声色地将其转化为对邓煜“澄明心性”的褒扬,更以“中宫嫡出”、“天赐良机”、“历练”等词,将烫手山芋变成了彰显皇帝圣明和邓煜能力的契机。分量之重,远非周显可比。殿内气氛为之一凝,连叶秦的目光都微微闪烁了一下。


    “周侍郎,傅相,” 一个年轻、平缓却蕴含着绝对力量的声音,如同寒潭深水,瞬间淹没了殿内的议论。这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骤然又沉凝了几分。一直如泥塑木雕般静立首位的叶秦,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心意已决,四殿下忠孝之心,日月可鉴,何须赘言?” 叶秦的声音平铺直叙,毫无波澜,仿佛刚才傅滇楷的进言只是拂过冰面的微风。他手中的玉圭在殿内幽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近乎妖异的寒芒。


    “此案,” 叶秦的目光依旧钉在邓煜脸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不如以一月为限。逾时未决……” 他略一停顿,转身朝着高堂之上的身影,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金砖上,“陛下该以为如何?朝堂之上,军国重事,非是儿戏清谈之地。” 这最后一句,带着刺骨的寒意,既是回应皇帝,更是对傅滇楷“清修”、“澄明”之语的无声反击。


    未等邓稷发话,邓煜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来,“臣,” 邓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金石般的冷硬质感,完全听不出丝毫波动,“邓煜,领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看叶秦一眼,猛地撩起亲王常服的下摆。动作干脆利落,右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战鼓擂动,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挺直的脊梁没有丝毫弯曲,头颅低垂的姿态,是臣子对君父的礼节,更像一柄即将出鞘、宁折不弯的利剑,在巨大的压力下蓄满了孤绝的力量。


    “臣必竭心尽力,清查此案。”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一月为期,若不能水落石出,甘受国法。”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唯有身影,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一尊沉默的、染血的黑色磐石。叶秦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邓煜毫无破绽的侧脸,那深潭般的目光里,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真正的凝重。


    “好……好……” 御座之上,传来皇帝邓稷更加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喘息声,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朕……等着……你的……结果……”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方明黄丝帕再次被染上更深的暗红。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扑向邓煜。叶秦的目光,那柄闪着寒光的玉圭,以及那句冰冷血腥的期限,构成了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囚笼。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叶秦的脚步无声地向前又挪动了半步,距离邓煜仅咫尺之遥。那身象征权位的蟒袍上,精细绣制的狰狞蟒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阴冷的腥气。


    他微微倾身,动作缓慢而充满压迫感,将声音压成一线,如同毒蛇吐信,只有近在咫尺的邓煜能清晰听闻:“殿下少年英杰,胆识过人,臣素来钦佩。” 那语调竟带着一丝虚假的赞叹,旋即转为阴森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沾着毒液的冰针,狠狠刺入邓煜的耳膜,“只是……听闻那落鹰坡深处,南疆的巫蛊之术颇为盛行。那些养蛊人,最爱以活人饲虫,剥皮拆骨,令其哀嚎数日方绝……殿下千金之躯,深入险地,可要千万……小心了。”


    “小心”二字,被他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的恶意。


    恶毒的诅咒混合着**裸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绕上邓煜的四肢百骸。


    然而,他不能。一丝一毫的失态。


    “退……朝……” 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外面铅灰色的天光泄入,非但未能驱散殿内的阴霾,反而衬得那金碧辉煌的殿宇更加冰冷森严。压抑了许久的群臣如同退潮般,无声而迅速地涌向殿外,袍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魅在低语。


    邓煜缓缓起身。右膝离开冰冷金砖的瞬间,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分给叶秦一个眼神,只是迈开脚步,一步步,踏着那冰凉的金砖,步履沉稳的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雨后初霁的微光有些刺眼。空气湿冷,混杂着泥土和宫墙砖石被雨水冲刷后的气息。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宫道上,残留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朱红宫墙破碎扭曲的倒影。


    前方不远处,月白色的蟒袍在微光下格外醒目。邓漆并未立刻离开,他身姿闲适地站在一处较大的水洼旁,垂眸看着水中倒映的、被涟漪扭曲的宫殿飞檐和破碎的天空。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的浅笑,仿佛殿内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四弟。”邓漆的声音如同春风拂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主动迎上前道:“父皇病体沉重,忧思国事,难免心急了些。一月之期……叶秦此人,向来如此严苛,四弟不必过于介怀。”


    邓煜脚步未停,只是在他面前半丈处站定。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邓漆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如同殿内一般清冷平稳:“皇兄多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父皇分忧,为社稷除弊,是臣子的本分。期限既定,尽力而为便是。”


    邓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真心为邓煜的开解感到欣慰。“四弟能有此心,为兄甚慰。”他语气依旧温和,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落鹰坡之事,诡谲凶险,远超想象。‘阴兵借道’,十万军饷凭空消失……此等怪力乱神,闻所未闻。四弟虽在外清修多年,但终究……”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邓煜脸上,带着一丝兄长般的忧虑,“终究是血肉之躯,深入此等险地,为兄实在放心不下。若有什么难处,或需人手协助,四弟切莫客气,尽管开口便是。”


    邓煜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看着邓漆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眸道:“皇兄提醒得是。”邓煜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险地自当谨慎。不过,既是父皇旨意,纵是龙潭虎穴,亦当闯上一闯。至于人手,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此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臣弟初归,不敢贸然劳动他人,以免……节外生枝,反倒辜负了父皇与皇兄的厚望。”


    “四弟……果然还是如幼时一般,心志坚定,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轻轻掸了掸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也好。既然四弟胸有成竹,为兄便不多言了。只盼四弟……”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莫要太过专注查案,反倒忘了休息。”


    “皇兄提醒得是。”邓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臣弟的本分,便是为君父分忧,为国除害。此心此志,从未敢忘。”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而疏离,“臣弟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完,不再看邓漆的脸色,径直迈步,从邓漆身侧走过。他的袍角拂过地面残留的积水,带起细微的涟漪,也将水洼中那轮破碎的、属于邓漆的倒影,彻底踏碎、搅散。


    邓漆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阴沉。他盯着邓煜挺拔而孤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又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被碾碎的桃叶汁液,那一点污浊的绿意,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慢慢抬起手,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青涩又带着腐烂前兆的气息,眼中寒芒闪烁,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宫道上,只留下两行截然不同的足迹,在湿润的汉白玉石板上,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