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水
作品:《流水凿光》 冰冷的雨丝渗入衣领,带着山野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与泥土腥气,却奇迹般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味。邓煜单膝抵在湿滑的泥地上,右臂伤口在冷雨冲刷下,灼痛感稍减,换来的是更深的、浸入骨髓的寒意和绵延不绝的抽痛。梁章那只铁钳般的大手还按在他肩头,力道沉实,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
“流水……”邓煜缓缓重复着梁章的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细密的雨帘。他抬起未被血污沾染的左手,摊开掌心,接住几滴坠落的雨水。冰凉的水珠在掌心纹路里滚动、汇聚,映着他苍白指节上沾染的暗红泥污,形成一洼微小的、动荡的镜面。
这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寻山竹亭檐角的风铃,松涛裹挟的叮咚;琉璃阁中琥珀色酒液在白玉杯中晃动的弧光;城外驿道车轮碾过碎石溅起的浑浊泥点;甚至更久远,寻山山侧阁楼黎时畅想“仓廪之鼠”时,谷底潺潺奔涌、昼夜不息的溪流……
水,至柔,亦至刚,无形无状,却可穿石裂岸;奔流不息,能涤荡污浊,亦能汇聚成滔天之力,席卷一切腐朽堤坝。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恰如此刻他们身处的危局,暗流汹涌,遍布杀机,却也唯有如流水般潜行、渗透、汇聚,方能在这铁幕般的黑暗里,凿开一线生机。
“好。” 邓煜猛地攥紧手掌,那洼雨水被挤压、破碎,顺着指缝溢出,带着一丝决绝的凉意。“就叫‘流水’!”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目光扫过身周几人。
梁章依旧按着他的肩,玄铁重剑斜插在身旁泥地里,剑身沾满泥浆与虫尸的污迹,他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感受到邓煜的目光,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坚定。
蓝绪站在几步开外,月白素绫中衣被雨浸透,紧贴身形,勾勒出清冷孤绝的轮廓。她手中紧握着那枚光芒已彻底熄灭、如同普通墨玉的“牵机引”罗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听到“流水”二字,她清冷的眸光微动,落在邓煜脸上,又缓缓移开,望向雨幕深处灰暗的山峦,唇角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无声地点了点头。腰间那枚银铃,在雨声中沉寂着。
傅长璟搀扶着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阿竹。他靛蓝布袍的下摆沾满泥泞和暗绿色的蛊虫浆液,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清朗的眼睛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前所未有的澄澈与锐利。他迎上邓煜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璟,愿附骥尾。此身此命,付与流水。”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勇与决心。
阿竹也挣扎着站稳,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对眼前之人的全然信赖。
雨丝无声坠落,在这片荒僻的山坳里,冲刷着血污、泥泞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地下亡命痕迹。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没有激昂的誓词,只有冰冷的雨,和几个浑身狼狈、伤痕累累的人,在无声的默契中,确认了同一个方向——潜入黑暗,汇聚成流,去冲击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腐朽堤岸。
“流水”之名,于此刻,在这凄风冷雨的山坳,悄然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宫城的轮廓在连绵阴雨中显得格外森严沉重。朱红的高墙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发暗,如同凝固的血痂。琉璃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湿漉漉地反射着天穹铅灰的底色。宫门处的守卫甲胄上凝着水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影,气氛比这天气更加压抑。
邓煜拒绝了傅长璟的搀扶,独自一人,踏着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冰冷的宫道青石,一步步走向他阔别十一年的居所——位于西六宫深处,紧邻冷宫区域的“承熹殿”。
“承熹”结合了“承”的担当与“熹”的光明,寓意未来可期、充满希望,一如母后当年对自己的期许。殿阁依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只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寂寥与陈旧。庭院中那株他幼时亲手栽下的梧桐,枝叶在雨中簌簌作响,满地落叶混着泥水,无人打扫。殿内陈设华贵,金丝楠木的家具,织锦的软垫,博古架上陈列的珍玩玉器,一尘不染,显然是日日有人精心打理。然而,这过分的整洁与空寂,反而透着一股冰凉的、毫无人气的疏离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试图掩盖什么,却掩不住那股深宫特有的、陈年积郁的阴冷气息。
两名低眉顺眼的内侍无声地迎上来,替他解下湿透沾满污迹的外袍,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邓煜挥退了欲上前伺候沐浴更衣的宫人,只哑声道:“备热水,伤药,净布。” 声音疲惫,不容置疑。
滚烫的热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肢体,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随即是深入骨髓的舒缓。右臂伤口浸在水中,药粉化开,刺痛与麻痒交织。邓煜闭着眼,靠在浴桶边缘,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寻山清冷的晨雾、许况沉静如古篆的目光、黎时在竹亭下说着“焚天野火”时眼底跳跃的光、城外腐尸口鼻的青黑、落鹰坡十万军饷消失的谜团、溶洞中悬棺的吱嘎、彼岸花面具上猩红的唇印、忘川剑冻结灵魂的幽蓝寒光……无数光影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翻搅、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许况为他取字时的声音,穿过十一年光阴,在氤氲水汽中异常清晰地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水珠从睫毛滚落。窗外雨声淅沥,天色昏暗如同傍晚。他起身,任由内侍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干燥柔软的素白中单。右臂伤口已被重新上药包扎,动作间依旧牵扯着疼痛。
“殿下,六殿下…来了。” 内侍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外面候了有一会儿了。”
邓煜动作一顿。邓灼?他那个自小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幼弟。
刚绕过屏风,一道明艳的鹅黄色身影便像只归巢的雀鸟般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果脯香气。
“阿兄!” 声音清脆响亮,瞬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寂静。
邓灼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双肖似邓煜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与依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缂丝云锦常服,金冠束发,腰间挂着羊脂白玉佩,通身是养尊处优的贵气。他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地一把抱住邓煜未受伤的左臂,脸颊甚至在他微湿的中单袖子上蹭了蹭。
“阿兄你可算回来了!宫里闷死了!父皇整日昏沉,那些人……”他撇撇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娇憨与不满,随即又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邓煜,“听说阿兄昨夜就回来了?怎么不来寻我?害我今早巴巴地跑去找你扑了个空!宫人们都支支吾吾的,问你去哪儿了也不说,神神秘秘的。阿兄你……”
他连珠炮似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邓煜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那被宽松中单掩盖、却依旧透出药味和隐隐血迹的右臂位置。少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担忧取代。
“阿兄?你…你怎么了?”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声音里带上了颤抖,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邓煜的右臂,“你受伤了?谁?谁伤的你?是不是叶秦那个坏东西的人?还是黄泉那些见不得光的鬼东西?!” 说到后面,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戾气,那张漂亮的脸蛋因激动而涨红。
邓煜看着弟弟脸上真切的担忧与愤怒,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习惯性地想如幼时那般揉揉邓灼的头顶,却在看到他束发的金冠时顿住,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碍,一点小伤。” 邓煜的声音放得低沉温和,试图安抚弟弟的激动,“昨夜…有些事情要办,出宫了一趟,遇到些意外。”
“意外?” 邓灼显然不信,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怀疑和心疼,他绕着邓煜转了一圈,目光在他脸上和手臂上来回扫视,“什么意外能让你伤成这样?阿兄你骗我!你从小就不骗我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凑近,“是不是…是不是跟你那个新弄的‘流水’有关?”
邓煜眼神骤然一凝,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邓灼:“你听谁说的?” 组建“流水”不过半日,在荒僻山坳中寥寥数人的约定,消息怎会如此之快就传入深宫,还到了邓灼耳中?
邓灼被他骤然冷厉的眼神看得一缩脖子,随即又梗着脖子,带着点小得意:“哼,这宫里,我想知道点事,总有办法!阿兄你别管我听谁说的!” 他重新抓住邓煜的左臂,用力摇晃着,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撒娇意味,“阿兄,带上我嘛,我要加入‘流水’!”
“胡闹!” 邓煜断然拒绝,眉头紧锁。邓灼是他在这冰冷宫廷里仅存的一点暖色,是他宁愿自己背负所有黑暗也要护在身后的幼弟。他只想让邓灼远离这些血腥倾轧,做个富贵闲散的王子。“‘流水’非是玩闹之地。你好好待在宫里,陪侍父皇,读你的书,习你的字,这些事,不是你该掺和的。”
“我不!” 邓灼立刻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凭什么我不能掺和?阿兄你从小就护着我,我知道!可我现在长大了,我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哭鼻子的小孩子了。叶秦那老贼和他手下的魑魅魍魉,害得父皇缠绵病榻,害得朝堂乌烟瘴气,害得我邓国积弱不堪!他们敢伤你!我恨不得……” 少年眼中燃烧着怒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邓灼!” 邓煜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黄泉四剑客的手段,你根本想象不到!昨夜若非……” 他顿了顿,咽下了溶洞中那九死一生的凶险,“总之,此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安安分分待在宫里,就是对阿兄最大的帮助!”
“凶险?万劫不复?” 邓灼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的哽咽,“阿兄,我宁愿和你一起万劫不复,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看着你受伤,看着邓国一天天烂下去!”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瞪着邓煜,“你说我胡闹也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也罢!我不管,我就要加入‘流水’。你不答应,我就…我就自己去查,去查是谁伤了你,去查是谁劫了军饷,去查那些装神弄鬼的阴兵!”
他赌气似的说完,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邓煜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邓灼的脚步。
邓灼僵在门口,背影单薄,肩膀微微耸动。
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邓煜看着弟弟倔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愤怒、担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邓灼的冲动源于对他的关切和对邓国现状的愤怒,这份赤诚,他无法苛责。可前路遍布荆棘毒瘴,他怎能忍心让这从未经历过风霜的幼弟涉险?
他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睁开时,目光落在邓灼腰间那块莹润的羊脂白玉佩上。一个念头闪过。
“小灼,” 邓煜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转过身来。”
邓灼迟疑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兔子,依旧抿着嘴,不肯看邓煜。
邓煜走近他,伸出左手,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龙隐云涛”。温润的玉质触手微凉,内里那丝丝缕缕、如云海游龙的天然纹路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十一年贴身佩戴,早已浸润了他的气息。
“此佩,名‘龙隐云涛’。” 邓煜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将环佩轻轻放在邓灼摊开的掌心,“乃我师门重物,亦是…‘流水’之信物。持此佩者,为‘流水’之眼。”
邓灼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枚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玉环佩,触手温润,带着阿兄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有些茫然:“…信物?流水之眼?”
“嗯。” 邓煜看着他,目光深邃,“流水无形,需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身在宫中,身份便利,不易引人注目。阿兄要你做的,便是做‘流水’在宫内的眼睛和耳朵。”
邓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之前的委屈和不甘被一种巨大的、被信任的激动和责任感取代:“眼睛和耳朵?阿兄是说…要我帮你探听消息?”
“是,也不是。” 邓煜微微摇头,神色异常严肃,“探听消息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观察,用心去观察。观察叶秦及其党羽的动向,观察宫中任何异常的人、异常的事、异常的风吹草动。尤其是…与南疆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毒物、香料、纹饰、言语…任何你觉得不合常理之处,都要留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敲在邓灼心上:“但切记,只观察,不行动!不探查,不追问!更不可以身犯险!你只需将所见所闻,通过最稳妥的方式,传递给阿兄指定之人。明白吗?”
邓灼紧紧攥着那枚青玉环佩,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明白!阿兄放心。我记住了!只观察,不行动。我一定当好‘流水’的眼睛!” 他像是领受了天大的使命,兴奋得脸颊泛红,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只剩下跃跃欲试的激动,“那…那我要怎么传消息给你?传给谁?”
“具体如何传递,稍后自会有人告知于你。” 邓煜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少年人的光采,心头微松,却又悬起更深的忧虑。他抬手,这次终于轻轻落在了邓灼束发的金冠旁,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久违的、笨拙的温柔,“小灼,此事绝非儿戏。宫中处处陷阱,人心叵测。你务必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若遇任何危险或无法判断之事,立刻停止一切,保全自身为上。这枚玉佩……” 他看着那温润的青玉,“贴身收好,莫要轻易示人。”
“嗯!我知道!阿兄放心!” 邓灼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龙隐云涛”环佩贴身藏进里衣,隔着衣料按了按,仿佛藏起了一个关乎家国天下的巨大秘密,脸上是混合着兴奋、紧张与无比郑重的神情。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承熹殿内,檀香袅袅,烛火摇曳。邓煜看着弟弟眼中跳跃的火光,仿佛看到了幼时那个总爱缠着自己、眼神清澈无忧的孩童。然而,那清澈之下,已被悄然注入了一丝属于这深宫漩涡的暗影。他亲手将弟弟拉入了这名为“流水”的暗流,是对是错?前路凶吉难料,这枚寄托着“守心”之意的环佩,能否护住这双尚未沾染太多尘埃的眼睛?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环佩的微凉,邓煜缓缓握紧拳头,指节泛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