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奈何剑之孟婆氏

作品:《流水凿光

    梁章那搅动整个巨大溶洞的狂暴罡风,终于有了刹那的凝滞。如同一条肆虐过后暂时蛰伏的狂龙,它卷起的碎石泥浆和破碎虫尸组成的恐怖龙卷缓缓散落,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罡风横扫的余威,在众人与那汹涌如潮的噬阵蛊虫之间,短暂地撕开了一道数丈宽的“死亡地带”。满地狼藉,尽是碎裂的虫甲、粘稠的汁液和碾成齑粉的枯骨朽木。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毒气,如同实质的瘴疠,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


    然而,这用“空地”并不稳固。仅仅几个呼吸间,那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沙沙”声便从四面八方岩壁的阴影里、从上方悬棺的缝隙中,再次如同恶鬼的低语,疯狂地汇聚、放大。被罡风拍碎的虫潮,正以更凶悍、更狂暴的姿态重新集结,黑色的浪头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再次开始涌动、堆积、攀爬。它们背甲上暗红的纹路在幽磷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洞窟中央的猎物。


    “走!过石缝!”梁章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猛地拔起玄铁重剑,沉重的剑尖拖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和零星火星,指向对面岩壁上那道透出微弱天光的狭窄石缝。


    蓝绪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紧握那光芒已黯淡如风中残烛的墨玉罗盘“牵机引”,右手死死拉住因方才罡风冲击而脚步虚浮的阿竹。她腰间银铃急促震响,无形的音波艰难地向前扩散,如同在粘稠的毒瘴泥沼中开辟一条勉强通行的缝隙。


    邓煜强忍着右臂伤口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紧随蓝绪和傅长璟之后。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那道狭窄石缝的阴影之下时——


    “叮铃铃……”


    那空灵、慵懒、带着深入骨髓魅惑与寒意的银铃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这一次,它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从墓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具枯骨空洞的眼窝里同时渗出,瞬间穿透了虫潮的喧嚣,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邓煜猛地抬头,只见石缝上方一处倒垂的巨大钟乳石阴影里,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诡异地荡漾开来。彼岸花的身影,如同从幽冥中直接凝聚成形,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惨白的面具在幽磷绿光下泛着死气,猩红的唇印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左臂衣袖下摆缺了一块,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上面似乎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暗红擦痕——那是梁章罡风留下的唯一印记。但这伤痕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危险,反而像为毒蛇添上了新的毒牙,使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更加阴冷怨毒。


    缠绕在他苍白指尖的猩红软剑,嗡鸣着绷直。不再是流光,也不再是毒蛟,而是化作一道纯粹、凝练到极致的死亡之线。目标,赫然锁定了邓煜。


    “邓煜!!”梁章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狂怒。他距离太远,重剑更是无法在电光火石间回援!


    “呀!”一声短促的痛呼,紧跟在邓煜身后的傅长璟,仿佛被脚下散落的碎骨绊倒,整个人向前猛地扑跌。这看似狼狈的一摔,却极其巧妙地让他矮身滚到了邓煜身侧前方不足三尺之地,恰好挡在了那道猩红死亡之线的必经之路上。


    傅长璟扑倒在地,身体蜷缩,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惊骇脱力的模样。


    而就在他扑倒的瞬间,一直紧抿嘴唇、全力催动银铃开路的蓝绪,眼中骤然爆发出决绝的寒光,她双手闪电般在腰间一合。


    “叮——!!!”


    不再是清越的铃声,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足以洞穿金石的高频尖啸。蓝绪全身气劲疯狂注入银铃,铃身剧烈震颤,肉眼可见的、近乎扭曲的透明音波,以她为中心,如同一个被瞬间压缩到极致的、充满破坏力的同心圆,骤然爆发。这音波无视距离,无视阻挡,带着摧毁一切感官的尖利,直刺彼岸花。


    这毫无征兆的、凝聚了蓝绪全部心神与功力的音波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彼岸花的头颅和感知之上。


    “呃!”面具后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明显错愕和痛苦的闷哼。彼岸花那鬼魅般稳定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那道致命的猩红之线,轨迹出现了肉眼难以察觉、却足以改变生死的一丝迟滞。


    就在这迟滞的万分之一刹那。


    “嗬——!”


    伏在地上的傅长璟,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一直紧贴在地面的右手,此刻掌心向上,五指箕张,一股磅礴雄浑、凝练到极致的玄黄色气劲在他掌心疯狂旋转,仿佛握着一颗即将爆裂的星辰。他全身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脸上再无丝毫伪装出的惊惶。


    “玄元破甲!”


    傅长璟吐气开声,蓄势已久的右掌,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对着彼岸花肋下空门,隔空狠狠印出。没有炫目的光影,只有一道凝练如实质、快逾闪电的气柱,撕裂空间,瞬间跨越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


    彼岸花刚从音波冲击的混乱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便感到一股沛然莫御、足以摧山断岳的恐怖力量已至肋下。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骇然,宽大的绿袍如同受惊的蝙蝠般猛地鼓荡,身影再次扭曲,试图化实为虚。


    但,太近了!太仓促了!


    “噗——!”


    沉闷如击败革的声音响起,那道凝练的气柱,结结实实印在了彼岸花虚幻了一瞬、却未能完全避开的左侧肋下。


    “唔啊——!”


    一声凄厉得完全扭曲了雌雄莫辨特质的惨嚎,从面具后迸发出来。彼岸花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弓起,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缠绕在指尖的猩红软剑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嗡响,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黯淡的血色流光,旋转着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渊。


    “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吧。”梁章的身影如同狂风,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轰然冲至。


    重剑此刻爆发出令人震颤的锐鸣,剑身被凝练到极致的罡气完全包裹,沉重得仿佛拖曳着整座山岳,带着开天辟地、粉碎一切的威势,朝着倒飞中、重伤呕血的彼岸花头颅,悍然劈落。空间仿佛在这一剑下凝固、碎裂。剑锋未至,那狂暴的罡压已将彼岸花散乱的绿袍撕扯得猎猎作响,面具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一剑下,绝无生机!


    彼岸花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孔,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死亡的阴影,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骇!他重伤的身体在空中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象征着绝对毁灭的重剑阴影,如同崩塌的山峦,瞬间笼罩了他全部视野。


    结束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


    就在玄铁重剑即将把彼岸花连同他身下的岩石一同劈成齑粉的刹那——


    “嗡——!”


    一声截然不同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既不似彼岸花软剑的妖异嗡鸣,也不似梁章重剑的沉重咆哮。它清越、悠长,如同深冬时节,万里冰封的河面之下,那沉寂了亿万年的亘古寒冰,在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下骤然开裂。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冷冽,又蕴含着深水暗流般的磅礴与厚重。


    一道剑光,后发先至!


    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仿佛一直就存在于那生死一线的空间缝隙之中,只是此刻才被唤醒。剑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幽蓝,如同万载玄冰的核心,又似忘川河底沉淀的寒流。它并非直刺,而是如同展开的冰河画卷,瞬间在梁章那毁灭性的重剑之前,布下了一道层层叠叠、看似轻薄却坚不可摧的幽蓝水幕。


    “铛——————!!!”


    震耳欲聋的、远超之前所有金铁交鸣的巨响,猛然爆发!


    玄铁重剑那足以劈开山峦的恐怖力量,狠狠斩在了那道幽蓝水幕之上。狂暴的罡气与冻结万物的幽蓝剑光激烈碰撞、湮灭。刺眼的光华如同小型太阳炸裂,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森的墓穴群,将无数悬棺、枯骨映照得一片惨白。


    气浪如同实质的怒潮,以撞击点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炸开。靠近的几具悬棺如同纸糊般被撕碎,腐朽的棺木和白骨四散飞溅,地面坚硬的岩石被犁开深深的沟壑。而那幽蓝剑光布下的水幕,在承受了这惊天一击后,也剧烈地波动、荡漾,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随时会碎裂。水幕之后,一道身影清晰地浮现。


    来人身着一袭墨蓝衣服,没有任何绣饰,只有纯粹的暗蓝,仿佛能吞噬光线。她脸上也覆盖着一张面具,材质非金非木,漆黑如墨,没有任何五官轮廓,光滑得如同被打磨过的黑曜石镜面,反射着幽磷火光和碰撞的余晖,显得无比诡异和冷漠。她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同样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幽蓝,此刻剑尖正微微震颤,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忘川。”梁章盯着那墨蓝色的身影,“黄泉四剑客,忘川剑。”


    孟婆氏那光滑如镜的漆黑面具转向梁章,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一下。随即,她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彼岸花无力下坠的手臂。


    “走。”


    忘川剑的声音响起,如同两块万载寒冰相互摩擦,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有纯粹的、冻彻骨髓的冷冽。一个字,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抓住彼岸花的瞬间,脚下在悬棺边缘一点,两人身影如同两道交融的墨蓝与惨绿幽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方的黑暗深渊倒射而去。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两道淡淡的残影,那两道身影迅速融入溶洞深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逃不掉的…邓煜……”


    就在身影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怨毒、虚弱、却带着刻骨恨意和诡异执念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黑暗,精准无比地刺入邓煜的耳中。那是彼岸花的声音,即使重伤濒死,即使被同伴拖走,他最后的诅咒,依旧死死地钉在了邓煜身上。


    整个洞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噬阵蛊虫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如同被彻底点燃的黑色怒潮,以更加疯狂、更加凶戾的姿态,从四面八方再次汹涌扑来。那粘稠的黑色浪潮,几乎填满了视野中每一寸空隙,腥甜腐朽的毒气浓郁得让人窒息。


    “快,进石缝。”蓝绪强压下因透支而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蓝绪在进入石缝前,她回头将手中最后几颗乌黑的弹丸扔向石缝入口上方的岩壁。


    “轰!轰!轰!”


    连续的爆炸声响起,并非惊天动地,却异常沉闷,带着一种撕裂根基的破坏力。入口上方本就因梁章之前罡风冲击而松动的岩石,在爆炸的震荡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块大块的岩石如同被惊醒的巨兽抖落鳞甲,轰隆隆地崩塌下来。


    烟尘碎石如同瀑布般倾泻,瞬间堵塞了狭窄的入口,将后面汹涌而至的黑色虫潮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毒气,死死地封在了那巨大的、如同巨兽胃囊般的死亡溶洞之中。


    石缝内部比想象的更长,更加曲折幽深。脚下湿滑,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粘液,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岩石深处特有的土腥味。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蓝绪手中那枚墨玉罗盘“牵机引”还在顽强地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勉强映照出前方凹凸不平的石壁轮廓,如同黑暗中飘摇的、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多久,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前方的蓝绪忽然脚步一顿,手中微弱的幽蓝光芒似乎照到了什么。


    “前面……有风。”蓝绪道。


    众人抬头。果然,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气流,带着久违的、属于外界草木的清新气息,以及一丝丝凉意,拂过他们的脸庞。这缕风,微弱却如此真实,瞬间驱散了通道内万年不化的阴冷死气。


    脚下的路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空气也愈发流通。那微弱的蓝光尽头,不再是冰冷的石壁,而是一片朦胧的、被藤蔓和垂落枝叶半掩的——光亮!不同于溶洞里幽磷火把的惨绿,那是自然的、属于白昼的天光。虽然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得有些黯淡,却充满了生机。


    “出口!”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哗啦——”


    拨开纠缠的藤蔓和湿漉漉的阔叶,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一阵刺痛,阿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们冲出来了!


    眼前不再是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地下墓穴,而是一片荒僻的山坳。天空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正飘着冰冷的、细密的雨丝。雨水打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却无比真实地冲刷着皮肤上沾染的血污、泥垢和令人作呕的毒气残留。空气清冷而湿润,充满了雨后泥土、腐烂落叶和草木汁液的混合气息,虽然荒凉,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身后,是陡峭的、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壁,那道逃生的石缝出口,此刻被垂挂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巧妙地遮蔽着,若非亲身经历,绝难发现。


    脚下是湿滑泥泞的斜坡,布满了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残破不堪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没想到邓国还有这样的地方。”邓煜单膝跪地,手捻了捻脚下的泥土。


    “看来邓国没有看上去这么羸弱,殿下作何感想。”蓝绪回应道。


    邓煜在搀扶梁章时,右臂伤口被牵动,剧痛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差点也跟着栽倒。他像是无可奈何般答道,“呵,想来黄泉四剑客已出其二,看来叶秦真是高看我了。”


    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下,冲刷着众人身上的血污,在泥泞的地面上蜿蜒出淡红色的细流。梁章顺手搂住邓煜,“这流水过于冰冷,于你伤口不利。先回去,再想想阴兵劫饷的事,看来这烫手山芋你非接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