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起衣冠天人归(一)

作品:《君问归期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朝廷重臣,天人府知府,温怀。天人府同知,南乔,宣今日午时进宫,面圣。”太监扯着嗓子尖尖地宣读圣旨。


    说是太监,穿得却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朝服那是一个镶金戴银。


    南乔与温怀在太监的带领下走进了皇宫。


    金瓦如鳞,檐角高飞,宫阙层叠如山。风过御道,吹动万人敬仰的天子的一角。


    ”陛下。天人府的温怀,南乔到了。“太监在天子身边耳语。


    ”天人府温怀,南乔在此,参见皇上。“二人并肩单膝跪在长阶之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皇帝见状,龙颜大悦,对二人很是满意,他本就该如此满意。


    天人府自他于天授元年成立以来一直为他所重用,国泰民安是帝王将相之根本。所谓乱世出英雄,若是没有此二人一直在天人府为他效力,庸人府在江湖上的势力只会比现在更强,直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甚至威胁到他的统治。


    但喜色并未维持多久。


    ”此番朕召尔等二人入宫面圣,爱卿们可知意欲何为?“李长雍醇厚的嗓音顺着长阶传下来。


    ”臣不知。还请陛下明说。“


    ”朕虽日理万机,操劳于前朝后宫,但也知道不少市井琐事。朕有所耳闻,庸人府把朕的皇城搞成一团糟,百姓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自从庸人府初次在江湖上声名大却,如今已隔十年。庸人府不仅没有被处理掉,反而越战越勇。朕很好奇,爱卿们日夜操劳,都在操劳些什么?“李长雍的语气瞬息间充满了不满。


    “陛下,臣此前曾多番向您进呈奏章,上表陈情。天人府内人员稀少,而庸人府却越发猖狂,实在是力不从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照爱卿这么说,岂不是朕在剥削你们了?”


    温怀斟酌道:”回陛下,天人府自十年前知府遇害,如同无将之军,无主之国。军不能一日无将,国不能一日无主。同知已尽他所能地维护天人府,但挨不住臣此前被庸人暗算,失去了灵根,灵力尽失,这才让那群卑鄙之人钻了空子。但如今臣重归天人府知府之位,定是做好了万全之策。还请陛下,给臣,给天人府一些时间。“


    一声冷笑从长阶尽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传来:


    “那还请二位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直到二人又被太监请着出了宫门,太阳仍在正中高高挂着。面见皇帝的时间不过一盏茶,但天子自带的威压却让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无限延长。


    南乔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只手的掌心一点点从指根摩挲到指尖:圣心难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宽心。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了。”温怀抬手轻拍南乔耸起的肩,“天下君王谁人不忧国忧民?陛下此番定是因爱民如子,见庸人府杀人无数,心急如焚罢了。“


    南乔撤出一个勉强的笑: “但愿吧。“


    ”五百五十五,五百五十六,五百五十七…..一千!“一丈威在空中有力地挥出第一千下,今日小师叔安排的功法就算是练完了。


    楚松像根拔地而倒的竹竿,一下摔回地上,砸出一声脆响。躺倒在练武场上大口喘气,巴不得此生都如一块狗皮膏药般黏在这里,眼里尽是对一无所有的天空的欣赏。


    阳光打下来照在楚松身上,暖暖的,晒干了少年流不止的汗。空气里尽是草木的清香,时不时夹杂着三两声清脆的鸟鸣。


    他眼皮一沉,欲昏昏睡去。两眼合上,不久却又缓缓睁开,竟是因为有人挡住了阳光的直射,扰了楚大侠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错了小师叔我错了,今日的一千下已挥完了,我这就去练习术法……”


    楚松说着便要起身进屋拿他平日修行使用的古籍,一睁眼,看到的却并非他心中所想之人。


    二人顿时大眼瞪小眼:“你谁?”


    来人看着与他岁数相仿,一袭水色,肩宽腿长,一看便知他也是练家子,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书生模样。


    此人莫不是考科举落榜,被发放到天人府干枯燥的要死的文职来了吧?


    他咧嘴露出一个笑,伸向楚松伸出手:“在下宋知闲,同知之徒。凑巧也来练武场。楚松,幸会。”


    宋知闲看着清清冷冷,文文静静,一张口却是滔滔不绝,拉着楚松一通闲聊。从术法聊到武学,从天文聊到地理,从他年少时上房揭瓦被同知抓起来一顿抽到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在府内没有人与我说话是怎么过的吗?


    楚松挠了挠脸,不解道:“什么叫这么多年在府内无人与你说话?你和同知不说话吗?还有其他的师叔呢?”


    宋知闲绝望地从两只手臂中露出一张将死之人般的脸:“在温知府失踪的年月里,师尊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因为没了知府,天人府内军心不齐,互相看不顺眼,有的师叔——口误,该叫他们前师叔,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师尊头上,仿佛他是天大的罪人。好在,那些墙头草已经被清理了出去。”


    说到此,宋知闲忽然激动起来:“楚松!你可知自从你与温知府回来,师尊对我都温柔了不少。还是昨晚的事,我与师尊对招的时候使错了一记,他居然只是说我笨!要是以往,我铁定少不了一顿挨批!”


    “照你这么说,我与我师尊可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他一边嚷着,一边捂胸行大礼,动作夸张得楚松想一脚踹过去:


    “啊!恩人!啊!好兄弟!大王!小弟将生死相随!”


    两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对上了眼,一拍即合,立马打成一片,约定好将来要一道闯江湖。


    突然,宋知闲道:“无意冒犯,但是兄弟,你脖子上这个带子挺帅的,怎么从来没见你摘过?”


    闻言,楚松炫耀似的,将手附上那条漆红宿火:“这是小师叔给我的!我从小一直带着,习惯了,就不摘。”


    正巧,刚从皇宫打道回府的温怀与南乔二人经过练武场,一眼便看到自家师侄与自家徒弟在不远处打闹。


    温怀眼里带笑,仿佛在看两只小狗撒泼打滚。


    而南乔的脸色就不太能看了,多年当同知的经历已经让他对潜在的危险产生条件反射般的警觉:这个年纪的少年有一个就不得了了,要是两个凑一起,这日子还能过吗?这天人府不得被掀个底朝天?


    温怀轻轻在空中招了招手,楚松便乖巧地溜达到他身前,报告今日的训练成果。


    二人一前一后,一会是”小师叔你看我这团灵力是不是比以前更有威压“,一会是”小师叔你出去这么久都干了啥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逛回了自己的小院里。


    楚松一进院门就随手扒了张椅胡乱坐着,兴高采烈地与温怀分享道:”小师叔你可知我今日交了个新朋友!叫宋知闲,是南同知的徒弟,与我同岁。他这个人可有意思了……”


    温怀一边听他胡说八道一边给小孩倒茶,听楚松此言,他动作没停,但眼里的笑意黯淡了几分。


    “小师叔!你又没在听我说话!”


    温怀把温热的茶水递给楚松,淡淡地说:“听了,挺好的,宋知闲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要乱交朋友,打交道前,要问清楚姓甚名谁,哪个氏族的。如今这世道,天下没几个好人。“


    楚松小声嘀咕道:”是不是我跟宋知南玩,小师叔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你。毕竟你惹出来的麻烦到头来都是要我替你收拾。“


    说完,温怀转头就进了他的屋舍,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楚松。


    ”小师叔还嘴硬说没不高兴,嘴角分明都耷拉着。“楚松嘟嘟囔囔着。


    身后的门重重的关上,严丝合缝,仔细听,才能听到楚松回屋的脚步声。


    没有楚松闹腾的屋内清冷如旧,案头上昨夜的香烛燃到仅剩一寸残芯。刚泡好的茶在茶盏里,还温着,上好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温怀却再没心情品茗。


    他没点灯,只是寻到窗边坐下,侧身将头靠在帘帐上,只靠窗外夕阳余晖照见桌上未翻阅完的卷轴,提笔圈圈改改。屋里仅余下了他翻动书页的动静,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温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像是怕去承认,今日,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合上疲倦的双眸,掐指复盘今日一整日发生过的事情。左思右想,并无不妥。


    那孩子……扶光交到朋友是好事,宋知闲是师兄弟徒弟,有南乔的教诲,他能文善武,灵气逼人。扶光与他在一起,我也放心。


    今日并未有大事发生,天人府内也没有急事需要他这个知府来处理,合该安下心来。


    可那团气,在他胸腔里起起伏伏,又上又下,扰得他心烦意乱,不能自己。


    他本该高兴。


    可他不高兴。


    温怀又拿起卷轴,看了半个时辰,回过头来,却一个字都没读进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按着蹙紧的眉头,好似是想疏散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闷。


    他终于认命似的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仅有一人的屋里,无人应答他。


    温怀提笔欲写些什么,最终却一字未落,只是圈了原本的字,又重又慢。


    夜色降临,乌云蔽月。一只漆黑油亮的乌鸦正盘旋在皇城十里外的一座孤山上,正是庸人府的老巢。


    乌鸦的叫声凄凄惨惨戚戚,沙哑又凄厉,引来了山上的庸人。他随手丢出一发暗箭,正中乌鸦的身躯,它即刻从百米高空坠下,落在他的跟前。


    从乌鸦的羽毛中,掉出一封信纸。


    他将其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