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起衣冠天人归(一)

作品:《君问归期

    经昨夜一事,温怀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回天人府。


    这并非他所愿,却是因为众望所归。他不愿再背负权位之重,毕竟这一身血骨,本就早该埋入十年前的夜里。


    但如今,大厦将倾,朝堂动摇,江湖沉浮,世人皆在观望,唯有一人能再稳天人府之势。是温怀,也只能是温怀。


    他被命运推着站回这步棋上。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天人府虽今非昔比,却仍是江湖与朝堂之间的一道枢纽,消息来往,庸人动静,皆能比外界更早得知。越靠近这一切的源头,便是越靠近真相。


    若要翻出当年的陈案,非要先站回那个位置不可。


    至于楚松,这孩子已然继承了父母亲的衣钵,如父亲般精通十八般武艺,舞枪弄剑,不在话下。又一脉相承了母亲的赤焰灵根,必要时足以自保。


    “你可愿与我同往?”


    温怀语声未落,楚松耳边已似火药炸裂,万籁俱寂,唯余心跳如鼓。


    天人府!


    那可是所有江湖儿郎心中神明般的存在,传说中一人御敌、万剑归宗的地方,是散修们夜夜梦中都不敢奢想的高处。


    楚松……他原以为这辈子与那地方再无瓜葛。


    毕竟,小师叔原已不愿回头,他也就不敢多问。自小跟着温怀辗转江湖,市井为家,他早已习惯躲在尘世角落,看师叔背影凛然,如一把未出鞘的剑。


    却没想到,此刻,这把剑终于要归鞘——归向那座他们曾失去的天人府。


    他激动得眼睛都亮了,一句“我愿意”差点没咬到舌头:


    “我愿意!当牛做马都愿意!小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现在吗?即刻就走吗?”


    “不急。饿了吧?先吃饭再说。”


    温怀走进厨房,起锅烧油,楚松跟个尾巴似的在他后面打下手,豆腐、白萝卜、竹笋,三下五除二便全成了丁。


    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便端上了桌,其中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日头当空,二人在清风阵阵的小院里,享用了他们平静生活里的最后一餐。


    翌日,两人便大包小包搬进了天人府,住进了离议堂最近的两间厢房。两间厢房的门正对着,仅有一院相隔,同时采光极好,适合平日里练武。


    刚进门,南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温怀身后,比温怀还高了半头,不管走到哪都屁颠屁颠跟着的楚松。


    “这是……当年大师兄的遗子?齐…”


    没等他说完,温怀便打断了他:“楚松,叫南师叔。”


    “师叔好。”


    “扶光,你先去屋里把你的东西打理好,我与你南师叔先去议事堂。”


    话音刚落温怀就与南乔一对眼,二人自顾自地走向了议事堂所在的方向。


    楚松莫名的很不是滋味,指甲扣着手心——有什么话,是小师叔不能当面说与我听的,非要去议事堂与南师叔说?


    但温怀的事情,何时又轮得到楚松来插手。


    奄奄的,楚松回了自己的厢房。没过多久,还是好奇心占了乖巧懂事的上风。他悄悄地从厢房的另一个口溜出去,使尽一身武功,挪到议事堂,无声无息地躲在房顶上。


    议事堂外细柳成荫,莺歌燕舞。


    宽敞的堂内,无事务加身的修士早已恭候二人多时,南乔让出了主位,站在温怀对面,煎了壶上好的茶。


    温怀一愣,反应过来,主位是留给他的。


    这空缺了十年的天人府知府之位,已不再尘封。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明百姓,都将知道:温怀,温此君,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从未离开过。


    温怀拂袖而坐,衣袍随势落下,沧浪沉沉,宛若一尊山峦稳稳镇在主位之上。


    堂内一时静若死水,落针可闻。


    南乔神色如常,侧身而立,只在温怀落座那一瞬轻轻颔首,像是回敬旧日同门,又像在默许他再次执掌此权柄。


    “恭迎知府归位。”南乔屈膝下蹲,俯首道。


    温怀赶忙上前欲将南乔扶起:”师兄!“


    南乔不起,仍是单膝跪下,以示毕恭毕敬。


    年长者中,有人已热泪盈眶,拄杖上前,哑声开口:“恭迎知府归位。”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十年,凡人的人生里又有几个十年?


    年轻修士则面露激动,目光灼灼望向温怀。不少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有人甚至激动得险些失礼高呼,却被旁人按住。


    偏角一人未发一言,只低着头,袖中玉简微动,却无人察觉。


    温怀尽收众人神色于眼底,浅浅地笑了,缓缓摩挲着知府椅的扶手,声音却清朗如浪淘沙出鞘:


    “众位,十年天人府,未曾亡。”


    ”诸位侠士,请坐吧,不必拘谨。今日,我想就当年之事与季明之死谈谈。“


    温怀环顾四周,将议事堂中修士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一片鸦雀无声。


    ”天授十二年,庸人府在皇城的势力日渐壮大,每日惨遭不测的修士不计其数。齐念,我与南乔的大师兄,天人府的首位知府遭血菩萨暗算,于赤魂台赫然长逝。”


    温怀等人赶到赤魂台时,风雷滚动,血云压城。前知府已然没了气息,自爆内功,形销骨立而终。


    知府之妻林愿卿知晓后,因记挂亡夫,势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草草留下遗书将孩子托孤于温怀,以修士之身**殉情。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没留下。


    温怀低头,语速极缓。


    那段噩梦般的时日,落在他舌尖,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已经说过千万遍,或是早就在心里烂透了。


    ”天授十三年,我继位天人府知府的第一年,庸人府挟师兄之子以令我交出玄金灵根。我曾立下誓言,将以生命为代价护师兄师嫂的唯一血骨。一命一价,换来了那孩子成长至今,我从未后悔。我辞位知府的日子里,也从未放弃过调查当年命案。”


    众人沉默不语。在天人府待得年月较长的修士,这段往事早已成为他们的心头恨,多少年来难以忘怀。


    而楚松伏在屋顶上,温怀说话的声音不大,然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父母命丧之谜的真相,一字一句,犹如刀剜:本以为他的父母仅是战死或是殉道,却从没想过他们会是死的如此惨烈!


    楚松死死攥着拳头,指甲用力过度到把布满了茧的掌心都掐出了血来,也再控制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悲痛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下,如同下起了一场伏月的阵雨。


    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


    “昨夜于南门大街,季明师弟惨死街头,作案手法与庸人府如出一辙,但此事疑点重重。我曾遭遇一位黑衣女子,身法敏捷,武功高强,即使是我,也只是勉强与她有一战之力。我一度怀疑此人便是当年凶案的罪人,血菩萨。但当我试图追她时,她却只守不攻,实在奇怪。“


    南乔道:“是了,当时我只见知府与那黑影一前一后追逐着。但她若不是血菩萨,或甚至都不是庸人府的走狗,那她当晚为何会出现在那?死的为何又是我们天人府的师弟?”


    “敢问师兄,季明当晚是为何出现在那里?”


    “我已说与你过,他收到了匿名的信件,庸人府将在当晚行凶。”


    “敢问诸位,那他为何非要独自前往?再紧急也有许多府内的修士可以随行。”


    ”敢问昨夜在府的所有修士,可有任何人亲眼见过那封所谓的匿名信?“


    “知府阁下的意思是?”一名修士问道。


    “我斗胆猜测,事情原委无非两种。其一,那封匿名来信根本不存在,季明也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有关于庸人府的昨夜行踪的信息,却是庸人府用手里季明的把柄对他进行的要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明知庸人府近期作乱,也要深更半夜单独行动。”


    “其二,那封匿名来所言非虚,确有其事,季明师弟确实也是因为救人心切才冒然单独行动,但是确有人以此为诱饵,故意将季明师弟的行踪透露给庸人府。”


    不论是两种情况的哪一种,对议事堂内的众修士来说都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


    天人府内———有内鬼!


    温怀没有直接点明,但他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地传达给了在场的全部修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安的气氛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谁也不愿意相信,与自己同生共死,行侠仗义的同僚竟会是叛徒,抑或是庸人府安插在天人府的奸细,甚至还可能牵扯到了当年的命案!


    温怀的话尚未彻底散尽,落在空气里,如一粒微尘,轻轻扬起,却在心头沉得发疼。


    在一片互相猜疑中,温怀与南乔对视一眼,端起了稍凉的茶水,抿了一口。


    可越是这般平静,众人的心弦便绷得越紧,绷得细细的,如同随时都要崩断。


    屋外的风呼呼地咆哮着,柳叶被裹挟着在风中四散,一只金乌凌空飞起,扑扇着羽翼朝皇宫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