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光自照雪泥身

作品:《拈狐问佛

    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压下,仿佛苍穹倾倒的砚台,浓稠得化不开,几乎要碾碎整片莽莽苍苍的山林。


    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暴戾的鞭子,自深渊咆哮而出,裹挟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一切。雨点砸在阔叶上,是密集如鼓点的“噼啪”;落在针叶上,是连绵不绝的“唰唰”;击打在裸露的岩石上,则是清脆又冷酷的“哒哒”。万千声响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狂乱无序的悲歌。


    不时,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被囚禁的巨兽撕裂牢笼,骤然劈开厚重的夜幕,将嶙峋狰狞的山石、虬枝盘结扭曲如鬼爪的树影、以及被狂风蹂躏得疯狂摇摆的草木,瞬间映照得纤毫毕现,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短暂而诡异的清晰。紧随其后的,是滚雷,沉闷而磅礴,仿佛有巨轮碾过朽木搭建的天穹,自极远的天际隆隆滚来,又贴着山脊轰然炸开,震得脚下饱吸雨水的泥地都在微微发颤,连深埋地底的树根似乎都在呻吟。


    在这片混沌狂暴的雨幕深处,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莹白光芒,正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速度,艰难地向上移动。


    光源来自于一件僧衣——一件不染尘埃、洁净得近乎剔透的雪色僧衣。


    它并非凡俗布帛,在如此肆虐的暴雨中,竟奇异地未被雨水浸透分毫。雨水挟着万钧之力砸落,却在靠近那僧衣主人周身半尺之处,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滑落、溅开,连一丝水汽都未能沾染。狂风卷起僧衣宽大的衣袂,使其如流云、似鹤羽般在暗夜中猎猎翻飞,每一次飘荡都划开浓稠的雨帘,又瞬间恢复原状,更衬得那点莹白遗世独立。


    行走其间的人,眉目低垂,面容在偶尔亮起的惨白电光中,显得格外清冷,宛如寒玉雕琢。


    他的肤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冷白,仿佛深潭之下沉寂千年的冰晶,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唇色极淡,如同初春山巅尚未消融的积雪边缘,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泥泞湿滑、布满碎石断枝的山路上,僧鞋底部沾染的泥点,与那身雪色形成鲜明对比,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更显出一种超脱于泥泞的洁净。这正是玄悯。


    他刚刚在山腰一处被山魈惊扰的村落,以极其简单、近乎漠然的方式处理了那桩“琐事”——不过是弹指间一道无形的禁锢,便将那喜恶作剧、窃取家禽的小精怪封回了它栖身的古树洞中,断绝了它再次扰民的路径。


    此刻,他正踏着这条熟悉又泥泞的归途,准备返回那孤悬于云雾缭绕山巅的、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寺。他的身影在风雨中移动,像一道割开混沌的微弱光线,无声地对抗着整个狂暴的世界。


    山林深处,一声细弱到几乎被风雨的咆哮完全吞没的哀鸣,如同游丝般,极其突兀地钻进了玄悯耳中。


    那声音微弱、短促,带着幼兽特有的无助和濒死的绝望。玄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半分,依旧低垂着,专注于脚下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小径。那哀鸣,于他而言,仿佛只是这宏大而混乱的风雨奏鸣曲里,一个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杂音,不值得他投注半分心神。他的世界,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悲苦。


    然而,就在他即将绕过一株格外巨大的古树时,变故陡生。那古树显然曾遭雷殛,半边树干焦黑如炭,狰狞地裂开着,露出内部同样焦黑的木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被雨水浸泡后的焦糊气息。虬结的树根盘踞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浅浅的避风洞窟。一阵比之前更加狂猛、带着呜咽尖啸的烈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探入那浅洞深处,粗暴地将一个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毛团子卷了出来!


    那毛团子在空中无助地翻滚了一下,带着泥水飞溅,不偏不倚,“噗”地一声,正正撞在玄悯沾了泥点的素白僧鞋鞋尖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那团东西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


    玄悯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他低垂的视线,如同冰封湖面上投下的月光,毫无波澜地落在那团几乎与泥泞融为一体的、微弱的“雪白”之上。


    那是一只幼狐,小得可怜,身躯蜷缩起来尚不及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它通体本该覆盖着柔软如云絮的纯白绒毛,此刻却狼狈到了极点。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粘稠的泥浆,将原本蓬松的毛发彻底打湿、黏连,紧紧贴在它小小的、瑟瑟发抖的身体上,形成一绺绺肮脏不堪的泥条。它小小的身体在泥水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细弱的四肢徒劳地在冰冷的泥浆中蹬动,每一次发力都显得那么微弱,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却怎么也支撑不起那轻飘飘的身体。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曲着,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拖在身后,显然是折断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它额角靠近耳根处一道寸许长的豁口,皮肉翻卷,边缘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此刻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渗着殷红的血珠。这血珠刚一渗出,立刻就被无情的雨水凶狠地冲刷、稀释,化作蜿蜒的、淡粉色的细流,无声地浸湿了它半边脸颊原本雪白的绒毛,留下刺眼的污迹。那双本该灵动狡黠、如同蕴藏了星光的眼睛,此刻无力地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只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濒死的绝望水光。


    它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破碎的、拉风箱般的嘶嘶声,小小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除了那本能的、细微的抽搐,它身上已感觉不到多少活物的气息,冰冷的死亡阴影正迅速而贪婪地从它小小的身体上弥漫开来,要将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吞噬。


    玄悯的眼神,依旧无波无澜。他看着脚下这团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渺小生灵,眸光沉静得像一口沉寂了千年、连微风都无法吹皱的古井。


    泥泞、鲜血、垂死的哀鸣、绝望的抽搐……这一切,仿佛都无法在那深邃的眼底激起一丝涟漪。他的面容在电光映照下,依旧是那副清冷如玉雕的模样,不见悲悯,亦无喜恶。


    风,似乎更急了,带着一种催命的呜咽。一道格外惨白、如同裂开天穹的巨大伤疤般的闪电,骤然劈下!瞬间爆发的强光,无情地照亮了幼狐额角那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伤口,照亮了它沾满泥浆湿透的绒毛下,那微弱得几乎停止起伏的胸膛。惨白的光线也映亮了玄悯低垂的脸,他长长的眼睫在强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无人能窥探的情绪。


    玄悯静立着,如同一尊矗立在风雨中的玉像。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凝滞了片刻。他是在权衡?是在思索这微末生灵是否值得他驻足?或者,仅仅是被这骤然的变故和更狂暴的风雨,阻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雨点疯狂地砸落在他周身的无形屏障上,溅起细碎的水雾。泥水在脚下汇聚成浑浊的小溪。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抬了下手。那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只是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宽大的、雪白的僧袖如流云般舒卷拂过,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不容抗拒的力量悄然涌现,精准地托起了泥水中那团奄奄一息的、冰冷的小小躯体。


    幼狐小小的身体,连同那些黏连在绒毛上的泥浆水滴,被这股力量轻柔地托起,悬停在离他掌心寸许的空中。狂暴的雨水立刻被隔绝在外,不再能冲刷它脆弱的伤口和冰冷的身体。它细微的颤抖似乎也因脱离了冰冷的泥水而缓和了一点点,但生命的迹象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


    玄悯的指尖,在宽袖的掩映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一点极其柔和、近乎虚幻的金色微芒,如同暗夜中最微小也最坚韧的萤火,自他修长苍白的指尖悄然溢出。那光芒温暖、纯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生机。它轻盈地飘向幼狐额角那道狰狞的豁口,如同归巢的星子,瞬间没入翻卷的皮肉之中。


    奇迹发生了。


    那寸许长的豁口边缘,仿佛被无形的、最精密的针线缝合,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收敛、弥合。


    翻卷的边缘平复下去,渗血的创面迅速干涸、结痂,颜色由刺目的鲜红转为深褐,再飞快地淡化。


    不过转瞬之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已消失不见,只在幼狐雪白的额角绒毛下,留下一点极淡、极浅的粉色新痕,如同初绽的桃花瓣不小心沾染了绒毛。与此同时,幼狐那急促而痛苦、带着破碎嘶声的喘息,似乎也平缓了些许,变得稍微绵长了一点。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内部,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精纯的暖流,那暖流如同拥有生命般,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它那颗即将溃散、停止跳动的心脉,强行维系住那一线摇摇欲坠的生机。那是玄悯渡入的一缕精纯佛息,带着他本源的力量,温和而霸道地驱散了死亡的寒意。


    做完这一切,玄悯的目光在那幼狐沾满泥污、纠结成一绺绺的肮脏绒毛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淡漠如初。没有为这微小的生命得以延续而流露丝毫欣慰,也没有因它的污秽而显出半分嫌恶。仿佛他刚才所做的,并非挽救一条生命,而仅仅是随手拂去了一粒落在洁净衣袖上的、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指尖的金芒早已隐去,宽袖垂落,遮住了那只曾施放奇迹的手。


    “倒是命硬。”他薄唇微启,低语了一句。声音清冽如冰泉相激,又轻又淡,轻易便被淹没在四周风雨的咆哮声中。这更像是一句无意义的陈述,一个对客观事实的确认,而非感叹或评价。


    他并未俯身去为那幼狐清洁满身的泥污,也未曾环顾四周,寻找一处更避风遮雨的所在。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那缕维持着幼狐悬停的柔和力量也随之悄然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幼狐小小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极其轻柔的力量牵引着,稳稳地放回了古树根下那个相对干燥了些许的凹陷处。这个位置巧妙地避开了上方如瀑布般倾泻的雨水,至少不会被直接冲刷。泥污依旧裹满它的身体,后腿的断骨也并未被接续,它依旧虚弱不堪,只是死亡暂时被驱离。


    玄悯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树根下的幼狐第二眼。


    雪色的身影重新迈开步伐,毫不犹豫地踏入前方更加深沉的、紫黑色的雨幕之中。狂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角,那一点在暗夜中顽强闪烁的微光,如同投入墨池的最后一滴清水,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稀释,很快便彻底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雨深处。仿佛他从未在此驻足,仿佛方才那微弱的金光、那悬停的幼狐、那弥合的伤口,都只是这狂暴雨夜中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树根凹陷处,幼狐蜷缩在相对干燥的泥地上,身体不再剧烈地颤抖,微弱的呼吸在佛息的护持下,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虽然依旧细若游丝,却已是实实在在的生命律动。


    它额角那点淡粉的新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只有它小小的身体深处,一点极淡的、带着檀香般宁神暖意的金色微芒,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粒微小火种,正缓缓地、顽强地流转着。这光芒微弱,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坚韧地维系着它刚刚脱离险境的生机。


    更为玄妙的是,这缕佛息,如同最纯净的烙印,悄然渗入它混沌初开、尚未明晰的灵识深处。


    那是一种冰冷的感觉——源自施救者那古井无波、无悲无喜的淡漠;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种温暖——来自佛息本身蕴含的生机与守护之力。这矛盾又统一的感知,如同最原始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它懵懂的灵魂之上,成为它意识深处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记忆。那是属于“佛”的气息,冰冷又温暖,疏离又守护,遥远又刻骨。


    风雨依旧在天地间肆虐咆哮,山林呜咽如泣。狂暴的雨点击打着万物,狂风摇撼着古木,电闪雷鸣仿佛永无止境。


    无人知晓,在这个被狂暴主宰的雨夜深处,在泥泞与微光的交织处,一粒微小却注定沉重的因果之种,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种下。它深埋于泥泞,蛰伏于时光,只待百年沧桑流转,于某个未知的节点破土而出,伸展出坚韧又执拗的藤蔓,缠上那盏看似孤寂清冷、遗世独立的青灯。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已悄然系紧了一端。


    《佛与狐的雨夜冷幽默》


    狂风暴雨中,玄悯正走着,忽觉鞋尖撞上团软乎乎的东西 —— 低头一看,是只浑身泥巴的幼狐,像块被踩扁的糯米糍,可怜巴巴地扒拉他的鞋。


    玄悯指尖金光一闪,治好了幼狐的伤。幼狐抖了抖毛,突然 “嗷呜” 一声,往他僧袍上蹭,泥巴瞬间印出个小爪印。


    玄悯瞳孔微缩,袖中佛珠突然开始 “咔咔” 转动 —— 不是因为慈悲,是洁癖发作。


    “……” 他沉默着后退三步,抬手一挥,金光如传送带般把幼狐推回树坑。


    幼狐懵了:“?”


    玄悯淡道:“寺里刚换了白地毯。”


    幼狐:“……”(委屈地舔爪子上的泥)


    此时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树干上半块褪色的木牌 ——


    古寺公告:宠物入内需佩戴‘无尘符’,违者罚扫藏经阁三年(狐狸除外,因佛曰‘不可说’)。


    玄悯:“……”(转身走向雨幕的步伐突然加快)


    幼狐:“嗷呜!”(从树坑里蹦出来,甩着尾巴追他,泥点飞溅如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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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孤光自照雪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