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不记白头人
作品:《拈狐问佛》 百年光阴,于这莽莽苍苍的山野精怪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须臾。
昔日那个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老树根下,被瓢泼冷雨浇得奄奄一息、瑟瑟发抖的幼小白狐,如今已能稳稳地化作人形。
那身曾被雨水打透、沾满泥泞的皮毛,化作了此刻他身上如云似雪的衣衫,料子轻柔,在熹微的晨光下流淌着淡淡的珍珠般光泽,衬着他一张犹带稚气的脸庞,纯净得不染尘埃。他的眼眸,是山涧最深处、最清澈的那一泓泉水,盛满了未经世事的懵懂与不谙人情的纯粹,仿佛能映照出世间最本真的模样。
额角那道曾被狰狞树枝划破、渗着血的淡粉痕迹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下光滑细腻的肌肤。
唯有在灵台深处,一缕带着奇异暖意与清冽檀香的佛息,如同暗夜中永不熄灭的星辰,始终坚定而清晰地为他指引着方向。穿越过无数重嶙峋陡峭的山峦,渡过湍急冰冷的河流,在云遮雾绕、人迹罕至的深谷密林间执着前行,历经千辛万苦,小狐狸云岫终于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寻到了这座仿佛从九天之上垂落凡尘、隐于巍峨山巅无边云雾之中的古寺。
古寺静默,肃穆庄严。高大的寺门紧闭着,由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沉重铁木制成,深深的门钉在薄雾中反射着幽冷的微光,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厚重与不容亵渎的威严。
无形的护寺阵法如同看不见的流水波纹,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无声地荡漾开来,形成一道坚韧的屏障,将凡尘的喧嚣与妖氛的精怪气息彻底隔绝在外。
云岫站在长满青苔的冰冷石阶最下端,仰着小脸,视线艰难地攀上那高耸入云的飞檐斗拱。飞檐上蹲踞着形态各异的瑞兽石雕,在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守卫。一股极其淡薄、却又无比熟悉的清冷檀香,如同最精妙的丝线,穿透了那无形的阵法屏障,被他敏锐的鼻尖捕捉到。一瞬间,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仿佛被这缕气息点燃,骤然在肋骨间欢快地、有力地擂动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小鼓在疯狂敲击,几乎要撞出他的喉咙!是他!千真万确!这就是恩人所在的地方!那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气息!
报恩心切的狂喜与冲动瞬间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所有谨慎与迟疑。
云岫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山巅清冽与檀香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那熟悉的味道全部纳入肺腑。他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无比璀璨的光芒,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管不顾,像一支离弦的、雪白的箭矢,朝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隔绝的沉重寺门,埋头猛冲过去!脑海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立刻!马上!见到那个在雨夜中给予他新生、刻在他灵魂里的身影!
“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门环的刹那,那无形的壁垒骤然显现!柔和却蕴含着无匹坚韧力量的金色佛光猛然大盛,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又似一张由纯粹能量编织而成的巨大金网,瞬间兜住了这莽撞撞入的小小身影!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击在云岫单薄的胸膛上,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唔!”云岫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被那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向后弹飞!
雪白轻盈的衣衫在空中划出一道仓惶的弧线,衣襟和袖口处赫然浮现出几道如同被烙铁灼过的焦痕印记,边缘带着细微的焦糊卷曲感。虽未破皮流血,但那印记下的皮肤却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钻心疼痛,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同时扎刺。
更糟糕的是,体内原本就因化形不久而尚显稚嫩的妖力,被这蕴含佛门正气的金光一冲,顿时翻江倒海,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紊乱不堪,让他四肢百骸都传来阵阵酸麻无力感。
“砰!”一声闷响,小小的身体狼狈地摔在长满湿滑青苔的冰冷石阶下。精心梳理的发髻完全松散开来,几缕乌黑柔顺的发丝被冷汗浸湿,黏在光洁汗湿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上。剧烈的疼痛和妖力的震荡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晶莹的水汽氤氲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山泉。然而,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粉嫩的唇瓣被贝齿压出一道深痕,硬生生将即将滚落的泪珠逼了回去,只剩下倔强和一丝委屈在眼底深处闪烁。
就在他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和不适,用尚在发麻颤抖的手臂勉强撑起上半身,试图再次爬起来冲向那扇门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了山中晨岚的摩擦声响起。那扇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沉重寺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剪影般,静静地立在门后的幽暗与门外渐亮晨光的交界处。熹微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姿轮廓,宽大的僧衣一尘不染,是那种最纯粹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霜白色,垂落的衣袂纹丝不动,仿佛凝固的月光。
他眉目低垂,面容如同万载不化的寒冰精心雕琢而成,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冷寂与疏离,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激起一丝涟漪。
正是玄悯。
他仿佛只是被山门阵法那极其细微的扰动所吸引,例行公事般地出来查看动静。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扫过阶前一片被山风吹落的寻常树叶,淡漠地掠过阶下那摔得一身狼狈、发丝凌乱、衣衫焦痕点点的小狐狸。那眼神里,既无对精怪闯入的惊讶,亦无对眼前惨状的丝毫关切。
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云岫衣衫上那几道刺目的焦痕印记,以及那双强忍着泪水、水光潋滟却闪烁着异常执着光芒、如同受伤小兽般倔强的眼睛时,他正匀速捻动着一串深褐色菩提佛珠的修长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停顿短暂得如同幻觉,快得连他垂落的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灵台深处,那缕百年前由他亲手渡出、融合了他一丝精纯本源佛力的气息,正与阶下这只小妖身上散发出的、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产生着一种奇妙的、源自同源的共鸣。
原来……是那只雨夜的小东西。
玄悯心中瞬间了然,如同平静无波的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但转瞬即逝。
他面上依旧无半分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并未开口询问这擅闯山门的小妖为何而来,也未上前一步施以援手,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拂去一粒微尘般,抬了下宽大的袖袍。那流云般的袖摆拂过空气,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风。一股温和醇厚、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无形气息隔空笼罩了石阶下的云岫。
奇迹般的变化发生了。
那几道如同烙印在雪白丝绸上的焦痕印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温润的手掌轻轻抚过,颜色迅速变淡、变浅,最终如同被阳光蒸腾的水渍,彻底消失不见,连带着衣料上那细微的卷曲也恢复了平整光滑。
同时,那股温和的力量如同潺潺暖流,轻柔地渗透进云岫体内,精准地抚平了他经脉中翻腾乱窜的妖力,引导着它们如同百川归海般,重新安稳地流淌回应有的位置。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感和酸麻无力感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寺有寺规,妖物禁入。”玄悯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深山古刹中玉磬被敲击在冰凉的山石上,字字清晰,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也毫无温度可言。言罢,他便欲转身,那霜白的背影仿佛要重新融入禅房深处的幽暗之中。
“等等!”云岫顾不上身体疼痛瞬间减轻带来的奇异舒适感,也顾不得整理自己散乱如草窝的头发。
恩人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生怕这唯一的机会稍纵即逝!他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甚至顾不上拍去衣摆沾上的苔痕和尘土,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裹着雪白外衣的小炮弹,猛地冲到即将关闭的门缝前,毫不犹豫地张开纤细的双臂,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死死拦住了玄悯的去路!
他高高地仰起脸,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望向那双深潭般幽邃冰冷的眼睛。
他小小的胸膛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激动而起伏不定,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又充满了终于抵达目标的巨大雀跃,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我、我是来报恩的!百年前,雨夜,就在这山脚下!你救了我!我记得!我记得你的气息!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玄悯的脚步被迫停住。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泛着红晕、写满急切的小脸上,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似乎在衡量他话语的真伪,又似乎只是单纯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观察着这只执着的小妖。
禅房深处的幽静与门外山林的清冷气息在他身后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半晌,那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干脆利落,清晰冰冷,如同三颗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疏离的回响:
“不记得。”
三个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云岫那颗火热滚烫的心上。
云岫被噎得一窒,满腔沸腾的热情瞬间冷却了一半,小脸上的光彩也黯淡了一瞬。
但很快,那点黯淡就被更旺盛的火焰取代!恩人一定是除魔卫道、普度众生的事情做得太多,救过的生灵如同恒河沙数,不记得他这只小小的狐狸实在是太正常了!这怎么能打击到他报恩的决心呢!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并不厚实的胸口,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琥珀色的眼眸重新亮得惊人,信誓旦旦地大声宣布,声音在寂静的山门前回荡:“没关系!我记得就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定能报恩的!我、我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学!”那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在宣告一个伟大的使命。
玄悯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了纯粹干劲和无限期冀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如同山巅凝固的云雾,带着无形的压力。最终,他既没有强行关上那扇隔绝人妖的门扉,也没有对云岫那番豪言壮语给予任何明确的回应,甚至连一个点头或摇头都吝于给予。他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仿佛身后那急切宣告的声音只是掠过耳畔的一缕山风,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被晨露浸润得微微发亮的寂静小径,步履从容地朝着禅房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那霜白的背影在薄雾与竹影间渐行渐远,姿态疏离淡漠,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或是一道无形的影子。
云岫却把这无言的离去当成了最大的默许!巨大的喜悦如同绚烂的烟花在他心底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沮丧。
他欢天喜地地“哎”了一声,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的挫败从未发生。他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紧紧跟了上去,每一步都踩在玄悯刚刚踏过的青石板上,雪白的衣角在湿润的石面上扫过,留下浅浅的水痕。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那抹霜白,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个眨眼,那身影就会消失在云雾缭绕的禅院深处。
《报恩狐狸的千层套路??冷笑话版1》
百年后,云岫化作人形闯古寺,被阵法弹得灰头土脸。玄悯开门扫他一眼:“妖物禁入。”
云岫急得原地转圈圈,突然福至心灵 —— 他抖落狐毛变作白鸽,扑棱棱飞进门缝,落在玄悯肩头:“咕咕!我是鸽子精!”
玄悯垂眸看他:“鸽子会露狐狸耳朵?”
云岫慌忙捂住耳朵,尾巴却 “啪嗒” 掉出来。他又变作小沙弥,捧着扫帚假正经:“贫僧来扫地报恩!”
玄悯:“扫地需持戒牒。”
云岫摸出偷藏的山桃干:“那、那我变果子给你吃!” 指尖妖力一闪,桃子变成了…… 石头。
玄悯:“……”(袖中佛珠开始疯狂转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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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山不记白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