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作品:《飞鸢坠

    2017年,经历过长时间准备的中考如约而至,阿浩拿着笔袋,手上系着外婆求得红绳,独自一人去了考试。申涂已经拿到了含省示范中学在内的不少学校的通知书,他上周日打电话的时候说,今天他会回来陪他中考。


    在紧张而期待的心情中,考试铃终于是响了,申涂……还没到。


    奶奶在家里,准备午饭,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没准等考完了,申涂已经在家了呢!阿浩安慰自己说。


    上午是语文和数学,不出意外,阿浩在考完语文后出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蹲在学校正门口的申涂。这人还是老样子,白色T恤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和周围一圈等孩子的家长聊得热火朝天,看见他出来上厕所,还站起来朝他的方向挥了几下手。阿浩远远的看着他,回了个热情的笑容,转身回了考场。


    那天中午,奶奶做了很好吃的红烧肉和排骨炖玉米,三人心照不宣只谈学习。


    那个暑假,申涂帮奶奶和阿浩照顾家里,阿浩又开始白天打零工,晚上学习的生活。


    半个月后,阿浩的成绩出来了,没考上。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阿浩说:“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专心打工,争取多攒点钱,让奶奶过得舒服点。”


    奶奶第一次对他动了气:“怎么就不是读书的料,让你少打点工多看点书你不听,就算没考上,你也得去读书!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要那么舒服干嘛!”转头又对申涂和颜悦色:“阿涂啊,奶奶知道你是好孩子,能不能请你有时间,多给阿浩补补课,看看能不能以后考个大学,让我也看看大学什么样的,啊?”


    申涂给她顺气:“奶奶,我会的,会的。”


    那一年,申涂第一次拜托父亲,请他帮忙看看阿浩的成绩,能不能上个高中,哪怕差一点的也没关系。


    父亲说:“南城三中可以进,但是三中学费很贵,不然就上职高,学费低,就是位置偏了一点。”


    申涂把消息转告给他们,在奶奶带着期待的目光中,阿浩终于是拒绝了。


    阿浩说:“我们攒的钱,只够上一年高中,如果我用了,奶奶该怎么办?”


    申涂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可以资助他上学。


    阿浩很坚定,说:“我不会接受你和你父亲的钱,我想奶奶也不会。”


    申涂也跟着生气:“为什么?因为我去省示范了吗?因为我去年没在这边陪着你们吗?”


    阿浩摇摇头:“我们从没怪过你,那是你应该走的路,阿涂,奶奶不喜欢我们提以前的。”


    “那我借给你,这总行吧?你以后有了钱,再还给我。”


    阿浩依旧摇头,奶奶在房间里睡着,他们的声音都尽可能地压低。


    那天晚上,阿浩给他讲了一晚上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很偏远的一个山区,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一个小男孩出生在一间破烂的土屋中,这是这家人夫妻生下的第四个孩子,在他之前,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奶水自然是不够的,他的姐姐,只比他大了两岁。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片烂了,下雨天的时候,雨水顺着空隙打进房子里,只能用瓶瓶罐罐装雨水,哪个瓶罐满了,就倒出去,直到雨停。灶台在房间外面,也好不到哪去,冬天很难起火,有时候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只能拿热水和着前一年剩下的红薯渣吃。年年如此,日日如是。


    在他后面,妈妈还接连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那一年最大的孩子七岁,他的记忆中,大哥是最懂事的。也因着大哥带头,兄弟姐妹的感情都很好。


    2008年,**型性肺炎弥漫全国。


    那一天很难得下了雪,白色的雪覆盖上一切,这里本来就人烟稀少,**的报道一出,这里的人更加不敢出门了,对他们一家来说,是难得的找食物的机会。他和二哥三姐跟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去地里找野菜,运气好一点的话,还可以找到一两只挨冻的鸟或者野鸡,能让一家人吃上一点肉。他父亲走在前面,他依稀记得今天早上,大哥跟父亲说什么上学的事情。


    他在后面踩父亲踩过的脚印,声音里打着颤儿,说:“我也想上学。”


    父亲走在前面,脚步都没停:“上学,上啥学?咱家没钱供你们上学。”


    他很犟:“大哥说,学校里的老师说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我想去。”


    父亲跟他讲:“有钱人家才讲九年制义务教育,咱家没钱,你看咱家供你大哥一个都费劲,你二哥和你姐都比你大,不也没学上。”他啪嗒两下烟管:“**要是明年好不了,你大哥也上不了学了。”


    跟在后面的二哥三姐也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还是不死心:“我不用花很多钱,只要学费就好了。”


    父亲骂他了:“不花钱不花钱,学费那不是钱!咱家只能供一个,死猪似的!蠢笨蠢笨的,到了学校不得浪费我的钱!!”


    他不再说话了,一行人冰天雪地里走着,一句话也没有了,只剩天地间的寂静。那一天,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接连一周,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许是真的忍不了了,他在一天夜里,恍惚听见父母讲话。


    母亲说:“咱家剩的,真的快没了。”


    父亲的声音响起,低到几乎听不见了:“最多还能吃多久?”


    一声深重的叹息,母亲手上轻轻拍着小妹:“能吃多久呢?能吃两天就不错了!”


    她拍着小妹,声音哑着:“咱要不,去问问,能不能借一点?上个月领的补助金也用完了,唉!这咋过得下去啊?”


    “老四今儿还问我上学来着,”父亲拿起烟管,轻轻在床沿磕了两下,看到并排躺在床上的孩子们,终于是放下了。


    他们的床,连个像样的垫子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布垫在底下,上面盖一床被子,全家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空气似乎凝滞了,夜里静的渗人,偶尔几声风声吹过,也马上就停了,母亲的声音响起:“老胡说,有家人想要个孩子,男娃女娃都行,咱家老三和老四都挺不错的。”


    老胡,小男孩蜷缩在床上,村里有关老胡的传说太多了,没人知道老胡叫什么,村子里从老到少,只知道他叫老胡。在这个村庄的孩子眼里,跟着老胡出去的孩子,就没有回过村里的,谁家里有孩子跟着老胡出去后,那家里就会有一大笔钱,有些甚至能盖上大房子。他不经心里一颤。


    父亲的叹息声响起,回荡在房间里:“再看吧。”


    也许是梦,第二天早上他起来,继续跟着父亲去找野菜,继续空手而归,能带回家的,只有满身风雪。


    再过几天,又到了月初,父亲带上一家子人,一步一步踏着风雨到了村委,领了这个月的低保。他记得,那是十一月,风不大,却冷的要命,父母拿了低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几个毛线团,母亲说要给孩子们一人织一件围巾。


    母亲手很巧,两天就织完了孩子们的围巾,他分到一个灰色的,为了尽量使围巾显得长一点,母亲把围巾织成了镂空的,除了两头是紧凑的,一个洞也没有,中间都有很大的洞。孩子们自然是开心的,因为除了围巾,父亲决定下个集市时要带上孩子们去买年货了。


    男孩其实不太记得那天的集市了,也记不清那天的热闹,甚至连去集市的路上牵着的大哥的手的温度,都记不住了,他记得的是冰凉的雨,连围巾也挡不住的寒风,还有陌生的人:蹲在他身前的,围住他的陌生人,对他连拉带扯,在他哭闹时用力劈下来的巴掌。


    那个蹲在他身前的男人,和站在边上的女人,他都不认识,但他们对他说:“跟我们一起吧,我们带你找你们家人。”


    半信半疑,他犹豫了好久,眼睛在周围的人群里找了好多圈,终于是把手递给了男人。


    周围的人看着他伸出手后,很快就散了。


    他被带到一辆面包车旁边,他人生中第一次坐车,他记得很清楚:银白色的面包车,男人开着车,女人和他坐在后座上,女人的手一直箍着他,她力气不大,但很巧妙的,让男孩挣不开,而那个女人的手上,擦了药,很快他闻着药味昏昏欲睡,他强撑着不敢让自己闭上眼。


    车子一路颠簸,男孩还是没忍住,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时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面,男人和女人都不见了,这个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害怕了,怕极了,眼泪不争气的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