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影忽然极其突兀地闯入了燕寻雪的视野焦点。


    隔了一层瀑布水帘，他墨色的长发凌乱又随意地披散在他的肩头，垂落在一地的泥污之中。


    大片大片被损毁撕裂的布料，残存的部分虚虚地挂在他身上，根本无力遮住那如同玉石般细腻无瑕，此刻却布满道道凄艳血痕的肌肤。


    燕寻雪狐疑的同时注意到这人身上穿着的锦袍。一身料子恐怕极其华贵，在如此污浊环境中依旧能看出原本那精致的绣艺。


    这人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着，披散而下的发丝遮掩住了大半脸颊。只有一小截下颌的轮廓暴露在微光中，却难掩线条流畅，面容精致。


    最要命的恐怕并非这些皮外伤。


    青年的身躯随着他气息的起伏急促地喘息着。狼狈濒死的状态下，伴随着细微的动作，每一次胸腔的起伏全身难以遏制地轻颤。


    “喂……”燕寻雪想开口说些什么。


    叮…铃…叮…铃…


    一连串极其细碎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开口。


    即使是在泥污血渍的覆盖下，这人也透出一股难以忽视的靡丽与奢靡气息。


    被暴露在外的纤细脚踝上，一串挂着的精致镂空金铃也在随之轻响。


    修炼的秘境里怎么会有身负重伤的人呢？


    燕寻雪想不明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开口：


    “你……你还好吧？”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人动了。


    他落在自己身侧垂下再边沿的手，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翼翅，缓慢又艰难地掀起，露出了被发丝遮掩去半数的眼睛。


    “你……”


    一个气若游丝的单音从他干裂发白的嘴唇中吐出，虚弱的声音犹如幼兽的哀鸣啼叫。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似的，又喘上好半晌的气才完整说完一句话，声音又低哑飘忽，十分虚弱。


    “……是谁？”


    燕寻雪紧绷着的心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拉得更紧。


    “多谢…多谢您出手相助。”他开口道谢。


    “我误入此地，若非您出手相助，恐怕已经……”


    这话燕寻雪只说了一半，点到即止。


    “那你……”这人朝着自己的方向堪堪试图起身，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帮我……”


    他终于抬起了头，虽然动作有些迟缓。


    沾着血污和泥灰的墨发向两边松散开，燕寻雪面对上一张惨白如鬼魅的脸，唇畔还被新添上的血痕而增添上一抹怪异的胭色。


    病态却绝艳。


    但此时燕寻雪却看清楚了因这人动作而露出在腰间悬挂着的一块令牌。


    那令牌非金非玉，呈着温润的暖白色，上面被用了极其繁复的线条，勾勒刻画出一道流畅的双生并蒂莲样式的纹样。


    令牌边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这等华贵奢侈之物，恐怕也不是寻常百姓或修士所拥有的。


    是个有身份的。


    令人心悸的沉默在持续。只有咻咻的风声掠过燕寻雪的耳畔低鸣。


    蜷缩在墙根下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那只撑着地面的手臂似乎收拢了一点力量，但依旧做不出什么动作来。


    “我…我来……”燕寻雪的语气里带着迟疑。


    “我要怎么帮您。”


    但他的动作却很迅速。


    燕寻雪想了想方才系统的提示，抽了随身的佩剑，足尖轻点跃起，化用一招剑诀借运起灵力便飞梭了过去。


    果然天才的躯壳就是好用。


    不过短短呼吸的倏忽之间，燕寻雪便轻巧穿过了瀑布水幕，落下踏在坚实的地面上。


    对方的左手撑在身侧冰冷的岩石上，指尖微微用力，骨节泛白，身体的肌肉却依旧紧绷，十分警惕地看着燕寻雪。


    他强行压下所有的恐惧和紊乱的气息，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镇静。


    “我要你…救我出去。”


    说完，他倒吸了一口气，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痛楚直冲头顶。


    又缓缓地将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秘境中：


    “我不管你是谁，哪门的少主……我只知道，为了给你挡下那副恶鬼躯体，我耗费了全部灵力，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不论如何…你得报答我。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他明显加重了报答两个字的尾音。


    借此要挟自己么？


    燕寻雪想。


    可是他现在也出不去啊。


    正愁着怎么向对方解释自己的灵力也被耗尽的事实。


    燕寻雪却忽然清楚的瞥见对方衣袍上那块令牌的模样。


    分明刻着清楚的三个大字：合欢宗。


    ……真是遭了。


    那可是合欢宗！


    一个接连把自己的师兄师姐都害死了的地方！专门勾引无情道修坏东西修炼的地方！


    燕寻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一个合欢宗的修士，究竟为何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坠入在这正道宗门修炼之地？是谁在追杀他？又是谁会去专门要收合欢宗修士的性命？


    为何自己会触动这里的陷阱？不会是……面前的这个合欢宗修士所设的吧？


    燕寻雪越想心里越发怵。只觉得自己是渡不过这一劫了。但对方在刚才却又是实打实的救下了他。


    救？还是不救？


    救一个魔门合欢宗的弟子？


    这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北清师门虽已式微，但门规森严，素来以清正自持，与魔道势不两立。师尊若在，也绝不会允许他与这等邪魔外道扯上关系。更何况……还有他那两位师兄师姐……


    可若不救……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因修为尽失伤势严重而殒命？


    燕寻雪并非天性凉薄之人。


    虽是合欢宗中人，但若非与北清师门有交集，也绝对进入不了此地！更何况，面前的这青年身上，或许藏着关于此地陷阱的秘密。甚至可能与师尊的失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燕寻雪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微弱的牵引……


    然而，此刻的形式恐怕容不得自己再细想下去。


    “咳…咳咳。”


    那青年又咳上了两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几乎是要栽倒在地。明显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


    青年的身体迅速下沉，燕寻雪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人接住，揽进自己怀里。


    眼看着自己就要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把他害死。


    “哗啦！”


    燕寻雪到底于心不忍。他调用自己仅剩下的微弱灵气和修为功力尽数打入此人身体。


    时间的流逝也随之变慢，仿佛凝固在了此刻，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般。


    燕寻雪的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滴答着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随着自身修为灵力的失去，他只能凭借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至于立刻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


    久到燕寻雪都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就此倒下时，怀中那具冰冷的身躯，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极其细微得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带着浓重的痛苦和茫然，在燕寻雪的耳边响起：


    “呃……痛……”


    燕寻雪的心猛地一跳，低头看去。


    只见怀中青年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想要睁开。


    燕寻雪忙调整换了姿势，好让青年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番努力之后，那沉重的眼帘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抬起眼来看着自己：


    “……多谢。”


    青年的唇舌翕动了几下，露出的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虽然有着明显的困倦，却依旧不能掩盖过人气质的事实。


    他微微转动着涣散的瞳孔，视线毫无焦点地扫过周围，有些茫然。


    在看清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后下一秒就跳了起来。他起来没了支撑，有些站立不稳：


    “多谢…相助。但是我得走了。”


    “走”燕寻雪疑惑着就问了出来。


    “你要去哪？你……出的去这里？”


    这可不像是合欢宗人会有的行为做派啊……怎么看都怎么奇怪。按照合欢宗正常的逻辑走向不是会有什么报恩，以身相许之类的吗……


    不对…！怎么能想这些呢……！


    燕寻雪迅速打断了脑中混乱的思想。


    “啊…！那，那我对恩公报恩吧！”


    报恩来了。


    燕寻雪好奇追问：“你……你要怎么报恩？”


    而对方犹豫不决…支支吾吾了好久，才道出一句：


    “那…我给恩公…以身相许如何？”


    燕寻雪后悔了。


    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青年的话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燕寻雪原本就紧绷的心弦上。


    但青年的那双眼睛里除了痛苦和茫然，再无其他。


    不仅没有合欢宗弟子应有的魅惑妖异，也没有所谓魔道中人的狡诈狠戾，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只剩下一种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彻底的空白与无助。


    话音未落，他撑着身体的手臂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身体猛地向下一沉，闷哼一声，再次蜷缩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只沾染上脏污和暗红血迹的手，正有些笨拙地、微微颤抖地按在自己伤口附近相对完好的皮肤上。


    青年顺着那只手看去。


    燕寻雪微微躬着身，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青年肩头的伤口。


    青年紧咬着下唇，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仿佛在拼命的回忆着，和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而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掌心微微发烫，正以极其微弱的力度断断续续地渡过一丝暖意。


    那暖意极其微弱，缓慢而又艰难地渗透进青年被什么东西侵蚀的伤口附近。


    而这股暖意所过之处，竟然真的将自己身上的痛苦稍稍驱散了一丝。


    短暂如同被温水浸润般的舒缓感传递至青年身上。


    “你……”青年的喉间干涩嘶哑，刚吐出一个字，就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牵动伤口，痛得自己眼前发黑，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抱歉……是我僭越，还劳累了你。”


    燕寻雪这会倒是觉得没什么，似乎抛却了青年身为合欢宗中人的事实，眼中只留露出纯粹的担忧关切。


    “你……真的没事了？”


    他带着怀疑问上一句。


    “没事……真的没事。”


    青年艰难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尽力气，轻轻推开了燕寻雪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青年有些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个……我好像不记得很多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试探性地加上了一句话问自己：


    “你……会相信么？”


    看着青年的这副模样，燕寻雪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更加警惕。


    燕寻雪想到对方的身份。合欢宗……那可都是骗人的高手。


    他对面前的人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青年的声音低沉沙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刻意保持距离。


    他的样子狼狈极了，但腰间坠着的那枚令牌惹眼，如同时刻提醒着自己对方身份的事实。


    燕寻雪扫视过对方一眼道：


    “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


    “对了。你…”想到这事闹了这么一出，自己不知对方的名姓，燕寻雪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话到嘴边不由得顿了一顿：


    “…怎么称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