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刀箭客》 雨没有停的意思。
官道早就沤烂了,马蹄踏下去,稀泥浆溅得老高,又粘又冷糊在人腿脚上。蓑衣早失了筋骨,湿沉沉贴着后背,潮气侵骨。
周望抿着唇,水珠从发梢坠下,划过紧绷的颌线。黑马驮着她不疾不徐地跑,四蹄翻动,踏碎一地浑浊。
前方影影绰绰显出江州城楼巨大的轮廓。墙砖被雨洇透了,深深浅浅,官道两旁,残墙断瓦的角落里,偶尔蜷着几个人形。瑟缩着,包裹仅剩的破絮,眼珠呆滞地随马蹄声转动,里头藏着一星半点无光的恐惧,还有一点被磨钝了的怨毒。
“快到了,小姐。”李思林抹开糊在脸上的雨水,声音沉甸甸的压着风,“这趟‘江湖’走得久,盟里……怕是积了厚厚一层灰。”他瞄着那群流民,语气里掺了忧惧。
周望不语,只是从喉咙闷出一声冷笑。雨水顺着她的眉毛滚落,流入微微蹙起的眉心间,“怕是北莽吹来的寒霜,先冻坏了盟里的骨头。急着喊我回来,不就是图这把快刀,能割一割烂疮脓血?”
前不久,父亲飞鸽传书,命令速回江州,字里行间只有焦躁。
驿站就在前方岔路口,半旧的建筑在雨中显出一种被遗弃的寡淡。挑檐下,歪歪扭扭挂着的“驿”字灯笼摇摇欲坠。门前聚了些人,多是挤在廊下避雨的商贩,缩手缩脚,气氛沉闷。几个江州盟的低级军官却占了驿站里面干爽处,吆五喝六。
其中一个瘦长脸盘、酒气熏天的军官,正用刀鞘一下下敲着木柜台,震得旁边粗陶碗叮当乱跳:“上点热乎的!娘的什么鬼天气,泥猴似的跑回来,连口热乎的都不让老子吃?后勤部那群吃屎的废物,盐铁粮草的屁事儿耽误了多少回?误了军机,老子第一个砍了他们!”
驿站里唯一的皂衣小吏佝偻着背,不住地点头哈腰:“军爷息怒,灶上……这就给您添柴……马上来,马上……”脸上干笑都堆砌起褶子,背脊在粗布衣下绷得死紧。
周望在门前下了马,沾满泥水的牛皮靴踩进门廊,留下湿印。她没理会里头的喧哗,自顾自走到角落一把空着的条凳旁坐下。蓑衣水线蜿蜒流下。她解下腰间那把黑鞘的佩刀,搁在腿边,又不知从哪摸出块半旧的布巾,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靴筒上干结的泥点子。
几个军官骂咧咧瞟过来一眼,没把这个孤身女子当回事,很快又投入他们的指点江山大业。周望擦着靴子的手忽然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凝滞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悄然移开几分,迅疾无声地刺探到一个角落。
那方寸之地,一个看似寻常的脚商打扮的男人缩在条凳最里端,半边身子隐在立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侧着身,正对着身边一个缩脖的同伴,嘴唇开合的幅度极小,声如蚊蚋:
“……北路缓,南路……三仓……才是真粮底子……阿桑克的使团……过几日就该撞上边境哨所了……”
周望擦刀的手稳得像山岩,布巾的动作一丝不乱。然而那微末的一顿,已将寒芒深锁。
窗外的雨点噼啪打着驿站老旧的瓦顶。骂声停歇片刻,酒足饭饱的军官们摇晃着站起来,熏红着脖子往外走。
人高马大为首那个,脚步虚浮地刚蹭到门口,歪斜的眼睛正好落在刚起身要走的周望身上。军官喉头滚了滚,一股没来由的邪火混着酒气窜起,伸手就拦,口齿不清地嚷:“哟嗬……这小娘……勾人哪!站住!让军爷我瞧瞧……嗝——”
那只油腻的爪子裹挟着刺鼻的酒气与汗味,眼看就要攫住周望的胳膊。周望霍然侧身,动作快得几乎模糊。“滚开。”两个字,没有拔高,没有丝毫起伏。
军官的手抓了空,酒意混着羞愤,脸上霎时涌起猪肝色,破口骂道:“臭娘们!给脸不……”后边那个“要”字堵在嗓子眼。
“找死!”周望右侧的一名军官怒骂着拔刀出鞘。寒光闪动,刺得角落里的商人瑟缩了一下。
周望没拔刀。甚至身体都没有完全转过去。右手握着的刀鞘,漆黑无华,猛地向斜上方一敲!刀鞘沉头划出一道短促而凶狠的弧线,精准狠辣地敲在军官伸出的手腕桡骨之上。
“咔!”一声干脆利落的骨裂脆响。
杀猪般的惨嚎骤然撕裂雨声!“啊啊啊啊——我的手!”
几乎同时,另外两名军官的刀已然出鞘,左右围扑上来。驿站里惊呼一片。
周望人已旋身,彻底正对着他们。她没有退,眉峰压着寒星似的眼,周身那股子原本内敛的锋利陡然爆开。她冷冷扫过持刀相向的几张惊怒面孔。长年刀尖舔血沉淀下来的煞气,无声激荡。
持刀的军官被她盯得心头一寒,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迟滞了半步。
“江州盟的刀,”周望的视线钉死在为首军官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死沉,“开刃是用来劈砍北莽蛮子颅骨的。不是给你们耍威风,朝自己百姓头上比划的。”
她眼神刮过他们的脸颊,刀鞘点了点地上哀嚎翻滚的军官:“臊皮耍横找错了地方。记着:下次再撞进我眼里,碎的不只是腕骨。”
驿站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水声。被那双眼睛钉住的两个军官,手里的刀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仿佛握着的不是杀人利器,而是烫手的烙铁。
李思林上前一步,挡住了周望半个身子,默不作声,手中举起的乌金令牌上,“周”字暗纹在驿站的油灯火下幽微泛亮。
令牌的光像一把无形却足够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几个军官脸上凶狠的虚张声势,底下的煞白惊恐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持刀的两人手一哆嗦,“哐当”“哐当”,两柄战刀接连脱手砸在泥水斑驳的地面上,响声空洞。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鬓边冒出来,沿着惊恐扭曲的面颊往下淌。两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躲向角落,再没了先前半点威风。
冷风卷着湿气灌进门廊。周望跨上马背,动作干脆利落。李思林紧随其后。
雨水淅淅沥沥再次飘落,粘稠地缠绕着人和马。驿站那片方寸间的腥臊吵闹、骨裂脆响、令牌幽光,都已被抛在了身后的雨幕里。周望沉默地控着缰绳,黑马踏着泥泞稳步前行。
马蹄沉重,踩下又拔起李思林稍稍提缰,靠得近了些,声音压在风里:“小姐,方才……痛快是痛快。只怕盟里那几个老狐狸,又要借题生事了。”
周望扯了下嘴角:“生事?”她微微抬了抬头,铅灰色的天空压着城郭和荒原,雨雾浸得万物灰败。有城隍泥像倒伏在路边残墙断壁下,被雨水糊得面目模糊。
“若江州盟容不得一口斩杀蛀虫的刀,筋骨烂透、分崩离析,还能有几日好光景?急不可耐把我喊回来,”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刺向雨幕深处,“不就是指望这把刀够利够狠么?”
李思林攥紧缰绳的手微微泛白。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周望的目光却倏然投向更远的前方。
“北莽的爪子,在江南腹地伸得太过肆无忌惮,”周望话音微顿,更沉,更锐利,“还有,驿站里那个阿桑克使团。”
“阿桑克的人,踩着这个节骨眼,踏上了我江州的地界?”
江州城楼在愈发密集的雨幕里逼近,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喘息的门洞。守门的甲胄兵卒远远见了来人,验过李思林递上的令牌,那点仅有的松散懈怠立刻被惊惧取代,连忙指挥着左右推开沉重的湿木头城门。
周望挺直了腰背骑在马上,视线掠过这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一砖一瓦。廊下的红绸灯笼颜色凋敝,木雕窗棂失了颜色,雕栏画栋被雨水泡得浮肿变形。耳边没有快意恩仇的江湖风声,只有这冰冷的雨,砸在瓦上,渗入石缝。
她甩镫下马。府邸的气象到底不同,肃杀沉凝,连雨声在石阶前都被吸纳得沉闷。侍卫无声地接过缰绳。
周望摘了斗笠,随手丢给候在门边的小厮,水珠沿着她紧束的发髻往下滚。她没走正堂,径直穿过一道回廊。
书房的门虚掩着,桐油的沉郁气味混着旧书卷的潮霉味散出来。周望推门而入,反手将沉重的门扇在身后合拢。
烛焰在书案一侧微微摇晃着,光晕将周牧野的身影拉长,投映在高耸的书架和后面一幅巨大的“德被苍生”字幅上。字迹端严却泛着陈年的灰意。
盟主端坐在宽大书案后,两鬓已露白霜,眼角深刻的风霜纹路向下微垂。门响动时,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女儿身上。那目光短暂地亮了一瞬,但旋即又沉入更厚重浑浊的阴影里。
“回来了。”周牧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比窗外的风雨更闷,仿佛在胸腔里压了太久太久。他搁下指间一直无意识捻动的一块温润羊脂玉笔山,玉器落在光洁硬木案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哒”,震碎了书房的死寂。“路上……不太平?”虽是问句,却毫无波澜,只眼神在周望肩袖沾湿处掠过,“辛苦了。”
周牧野双手按着书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沉重的目光烙在周望脸上:“北莽汗国已经休养生息多年,此刻正是它卷土归来之时!”那压抑着的焦虑终于从齿缝间渗出,“盟里……”他顿了顿,眉头拧得更深,沟壑纵横,“人心浮动,如汤泼蚁穴,各自在洞里打各自的小算盘。那几个老东西,恨不得把江州盟这最后一块安身立命的地皮拆散了、吃干净了才肯罢休!”
“召你回来,是因为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他猛地吸气,再开口时,声音沉如铁锤落地,砸得烛火都为之一跳:“阿桑克的少主,应和明,领着使团,已经抵达边境!”
周望的目光骤然一凝。
“此人……”周牧野紧盯着女儿的反应,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在齿舌间反复研磨过,淬着毒也淬着冰,“年岁不大,传闻心思玲珑,手段圆滑……实则,”一股阴冷的寒意在字句间弥漫开,“是头裹着羊皮的白眼狼!”他双手在桌案上撑得更直,指骨因用力突出白痕,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死死钉在周望身上:“他们扯着‘共抗北莽’的大旗来做幌子,实则贪婪!要盐!要铁!要粮秣!要开放互市!”
周牧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直贯周望耳中:“甚至……还做着春秋大梦!妄想要——联姻!”
屋内的空气几乎被这字字千钧的话语抽空。
周望的瞳孔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剧烈收缩。“少主应和明……”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无声碾过,驿站角落里那声模糊的“阿桑克使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带着北境特有的风沙声呼啸而至。父亲口中“裹着羊皮的白眼狼”之语,如同一片冰冷的刀,贴在耳边掠过。阿桑克与江州盟百年世仇的血腥气,北莽大兵的亡魂阴影……无数线索如同冰冷的铁索,在这一刻猛地收紧、绞缠,最终死死地勒在“应和明”三个字上!
“知道了吗?”父亲的声音如同隔着万顷波涛,沉雷般压下。
周望抬起眼。她嘴唇紧抿。只目光抬起时,如被无形引线绷紧的弓弦,直直射向书案后的父亲。没有言语,只有两个字:“知道。”
窗外风势陡然凄紧。烛火猛地一跳,光晕剧烈地摇晃,将她半边沉静的侧脸投入浓重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