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刀箭客

    议政厅里静得落针可闻。高大的门扇闭着,将江州连日阴雨渗出的霉腥气堵在外头,可那股子沉重压抑,却一点都没少,反而闷头蒸了进来,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肩背上。


    江州盟这边的几张长案挨得近些。主位空悬,周牧野称病不出。下首几位或老态龙钟,或面容端肃的议事长老排开坐定。为首的王司徒,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白胖圆脸,面团似的无甚棱角,唯独那双眯缝眼在灯光下偶尔一瞥,精光四射。副使杨钊侧坐一旁,长须梳理一丝不乱,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厚笑容。


    周望立在长案一侧,一身沉碧色的窄袖官袍。她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专心研究自己袖口上银线勾出的缠枝卷叶纹。对面阿桑克使团的长案后空着,人还没到。


    空气凝滞,只有灯芯毕剥燃烧的细微声响。


    厚重的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阴冷潮湿的风夹杂着雨水的气味卷了进来,瞬间冲淡了窒闷的香烛气息。一个年轻身影踏入门槛,脚步从容沉稳。


    周望几乎在门开的同时抬起了眼,循着光影变幻的幅度望过去。


    来人轮廓清晰利落,眼窝深邃,内里的瞳仁是浅琥珀色。身着绣着银线的靛蓝色华袍,眉眼锐利如同遒劲有力的书法,但收笔时线条却十分柔和。原以为阿桑克男子都是眉眼浓丽,眼前的人都长得,很漂亮?


    应和明踏入厅内,眸子随意一扫,厅内情形瞬间尽收眼底。视线最终落在周望身上。短暂的停顿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旋即复归沉静。


    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便转向主位旁的几位长老,礼节周全地微微颔首:“江州盟诸位尊长,在下应和明,代阿桑克王庭问候。此来路途遥远,幸得无恙。”


    “应少主,久仰。”王司徒的圆脸堆起和煦的笑容,率先起身,其余人也随之站起回礼,杨钊的笑容更是温厚到了骨子里。“少主一路辛苦,天有不测,还请见谅。请上座。”他热情地让出主位方向。


    应和明唇角的浅弧纹丝不动,并未谦让,坦然地行至上首主宾之位落座,仪态自然舒展。他身后的阿桑克随行也秩序井然地在长案后坐定。一股无形的气场随之沉凝,大厅内因他到来而短暂打破的寂静重新凝固起来,气氛甚至比先前更沉冷紧绷了数分。


    “想必诸位已知晓我王庭之意。”应和明没有过多寒暄,视线平平扫过江州盟诸人,“北莽贪婪无度,狼视四方,实乃你我共同之大患。王庭为解此燃眉之急,愿与江州盟携手,守望相助。”


    他略作停顿,话锋一转,直切要害,“欲结盟,必先固其基。今有三事,望盟中体恤玉成。其一,盐、铁、粮秣,乃养兵抗敌之本。阿桑克贫瘠,恳请盟中敞开其路,畅通供给,以壮军力。”他语气诚恳,却又自然地将所需物资与“抗敌”二字紧密勾连,听起来理所当然。


    杨钊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温言开口:“少主所言句句在理,北莽强敌确为心腹大患,同仇敌忾自是该当。盟中对友邦艰难也感同身受,互通有无亦是应有之义。”话锋一转,笑容不变,“只是这盐铁二物……少主也知,实乃民生国计之本,更是守土重器。敝盟体量有限,各处需索繁多,非是吝啬,实有不得已处。这供应之额、交付之期、结算之数,恐怕还需详加斟酌、细拟章程才为妥当。”


    “其二,”应和明仿佛没听见杨钊那些四平八稳的漂亮话,目光只在那白胖圆脸的王司徒身上掠过一瞬,便继续说道,“我阿桑克部众以游牧为生,亦善工巧,所出皮毛、良马、雪域奇珍亦非无用之物。恳请江州盟于我阿桑克牧场所临近之鹰愁峡口、古马驿,设大规模互市之所,允我部族公平交易,流通有无。此其一可解部众所需,其二亦可充盈边税,使两地边民皆享其利。”


    鹰愁峡口!古马驿!这两个地名像两根冰针,“嗖”地刺入江州盟诸人的耳鼓。王司徒那双一直眯缝着的眼睛,此刻猛地张开一道缝隙。


    鹰愁峡口,是通往阿桑克核心牧场最便捷的咽喉要道!古马驿,更是深入江州腹地的必经之地!若设大型互市于此,阿桑克兵马粮草调动所需时日将大大缩减!这绝不是单纯为了交易皮毛牛羊!这分明是将一把尖刀,硬生生往江州防线的软肋上送!


    王司徒的圆脸终于绷不住了,先前那点假惺惺的温和瞬间被撕裂,露出底下阴沉的底色。他猛地一拍身前桌案:“荒唐!鹰愁峡口乃江州北面门户要塞!古马驿更是沟通南北之战略中枢!岂能允尔等随意往来贸易、深入我境?!此二地互市之事,断不可行!休要再提!”


    杨钊脸上的温厚笑容也僵硬了一下,连忙打圆场:“王司徒稍安勿躁,少主提议嘛,自然是期望。此事……此事确有其难处,关乎江州门户安危,还需从长计议……”他看向应和明,艰难地试图缓和,“少主不妨再想想……邻近边关之地,譬如灰土堡、或者青石镇,也是商路通畅之处嘛。”


    周望一直静静立在旁边,宛如置身风暴外的冷眼旁观者。此时,她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王司徒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涨红的脸,又滑过杨钊那强撑的笑纹,最终落在应和明面上。周望心里某个角落却微微一沉:如此大的反弹,如此不留余地……应和明为何偏要选此二处?他当真不知江州反应?是另有所图,还是……


    就在这时,厅门处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纷乱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惊呼!议政厅内紧绷得一触即发的对峙瞬间被强行打断,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望向门口。


    “禀……禀报诸位大人!盟主!出……出事了!”冲进来的传令兵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似惊吓到失语,根本说不下去,只用手指着门外方向,抖得厉害。


    “何事惊慌?!”王司徒正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厉声喝道。


    “是……是北……北莽……”传令兵牙齿格格相撞,“有北莽奸细……就……就在盟主府西侧箭楼上!像是要行刺!”


    “什么?!”所有人大惊失色!


    周望反应最快,足尖一点,“唰”地就向厅外射去!人动风随,腰间佩刀一声脆响已然出鞘三分!同时刻,耳边只听得一声平静得近乎异常的指令:“封府,护卫内院。”她目光锐如冷电,瞬间扫过应和明——是他!几乎与她同时开口下令,却是指挥他带来的阿桑克护卫!语调沉稳如山,没有丝毫慌乱!


    混乱中,根本无暇多想。人影憧憧,惊呼四起,整个议事厅瞬间乱成一锅滚沸的粥。王司徒、杨钊连同那些长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慌乱中撞倒椅子,甚至互相推搡着寻找遮蔽。护卫们拔刀怒吼着向外冲。


    周望第一个冲出议事厅高大的门廊!盟主府格局复杂,她几乎不用思考,循着记忆和对喊杀声方向的判断,拧身疾扑向西院箭楼方向!身形在曲折的回廊石柱间飞掠,脚不点地。


    西院深处,高耸箭楼静静矗立在风雨中,湿滑的石壁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然而此刻,箭楼最顶端的开阔平台上,却并非空无一人。


    两道黑色身影正纠缠在一处!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粗壮,身着江州盟制式皮甲,手持阔背腰刀,正将另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死死压在箭垛边缘!那黑衣人蒙面,动作奇诡迅捷,竟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如游鱼般猛地拧身,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劈向颈项的刀锋,同时屈指成爪,迅如毒蛇,狠狠抓向甲士的面门!甲士仓皇后仰,蒙面黑衣人借力腾起半个身子,袖中寒光一闪!


    “呲啦——”


    甲士胸前坚固的皮甲竟然被那匕首寒芒瞬间割裂!剧痛让甲士动作一滞。黑衣人眼中凶光大盛,匕首回腕,直刺甲士咽喉!


    下方赶到的护卫已有人惊呼拉开弓弦!可箭楼顶端的二人缠得太近太死,电光石火,根本无人敢贸然放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望人刚冲过月门,抬眸刚好撞上这惊心一幕!她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此处只有这两人!


    “咄——!”


    一声锐器破空的凄厉尖啸骤然撕开雨幕!


    一束漆黑如墨、尾部扎着刺目红翎的铁箭,横跨过整个西院的空地,精准无匹地射向箭楼顶端!


    那箭头目标,赫然是正欲割喉的黑衣人执刃的右腕!


    “噗嗤——!”


    血光飞溅!凄厉的短促惨嚎撕裂雨声!那把致命的匕首连同半只断掌被瞬间带飞。


    甲士死里逃生,愕然呆立。断腕的黑衣人捂着喷血的断处,踉跄后退,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惨号。直到此时,铁箭飞行的锐啸声才真正抵达下方人群的耳朵。


    整个西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雨声和那断续的惨嚎。所有护卫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恐怖箭矢射来的轨迹望回去。


    议事厅的高大廊檐下。


    应和明不知何时已立在阶前。右手握着一张近乎一人高的硕大漆黑硬弓,弓弦犹在嗡嗡轻颤,震动着凝滞的雨丝。


    惊惧的护卫、受伤的奸细、呆立的甲士、疾奔而来的盟中众人……整个混乱的西院,在他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下,似乎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变成了一幅灰暗的定格画面。


    唯有廊檐下那道湛蓝的身影、那张巨大而压迫感十足的乌木弓,和他脸上那层洗不去的冰霜般的高远淡漠,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角。


    周望的脚步在月门前顿住。隔着整个庭院的风雨,隔着无数惊魂未定的目光,她站在雨幕中,他立在廊檐下。


    雨水顺着周望的脸颊流下,划过唇线微抿的冷硬线条。她握刀的指关节依旧绷紧,青筋微现。一股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伴随着一种强烈到近乎本能的警觉,猛地炸开。


    那双眼睛……那张弓……


    “拿下!快拿下!”王司徒等人此时才气喘吁吁赶到近前,指挥护卫。场面重新陷入混乱的忙碌中。


    周望沉默着,盐铁、通商之地……所有线索在脑中纠缠冲撞。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扇紧闭的大门,转身,向着处理现场的方向迈开脚步。


    谈判还未完。


    这江州的水,比这场秋雨更冷、更深、也更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