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刀箭客

    雨停了,云层却压得更低,灰蒙蒙地扣在江州城头,憋得人喘不过气。议政厅里残存的烟烛气和铁腥味还没散尽,新的风暴已经酝酿成型。


    消息是踩着泥泞冲进盟主府的。一个浑身泥浆的驿卒踉跄扑倒在前庭的青石板上,嗓子劈了,嘶声裂帛般嚎出来:“报!南路!南路三仓运往北线军寨的盐铁辎重……在……在野狼峪……被劫了!”


    “哗啦!”王司徒手里刚端起的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泼了他满靴,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眯缝眼猛地瞪圆,里面全是惊悸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兴奋。


    “盐铁?!南路三仓?!野狼峪?!”他声音尖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针,“谁干的?!是不是阿桑克那些……”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咬碎在牙缝里,但那喷火似的眼神,刀子一样剜向厅内一角——应和明所坐的位置。


    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议事厅里江州盟一干人等,目光或惊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应和明身上。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昨日箭楼惊魂的余波未平,盐铁被劫如同又一根引线被点燃,直指阿桑克。


    应和明端坐不动,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搭在圈椅扶手的冰冷木料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直到驿卒报完最后一个字,厅内陷入死寂,他才缓缓抬起头。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眼睛平静地迎上王司徒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只是轻轻颔首:“野狼峪,地形险要,匪患由来已久。事发突然,情势紧迫。当务之急,是速遣得力人手,封锁现场,追查线索,追回物资。”


    他顿了顿,目光平稳地扫过众人,“盟中若信得过,我阿桑克护卫营亦可即刻整装,听从调遣,协助追查此案。”


    “协助追查?!”王司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胖脸扭曲着,手指几乎戳到应和明鼻尖,“说得轻巧!野狼峪离你们阿桑克人常走的商道有多近?!你们前脚刚来要盐要铁,后脚盐铁就在眼皮子底下被劫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要查,也是我江州盟的事!轮不到你们阿桑克人假惺惺来掺和!谁知道是不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王司徒!”一个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将王司徒尖利的咆哮压了下去。


    周望一步跨出,站到了厅堂中央。她没有看应和明,目光如冰锥,直刺王司徒那张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盐铁被劫,损失的是江州盟的根基,动摇的是抗敌的军心。此时此刻,揪着身份成见互相攻讦,除了让劫匪得逞、让北莽看笑话,还有什么用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她猛地转身,面向主位方向,对着周牧野派来压阵的一位老成持重的长老,抱拳一礼,语气斩钉截铁:“长老!盐铁事大,片刻延误不得!请即刻下令,封锁野狼峪方圆十里,许入不许出。调盟中缉私衙精锐,封锁现场,查验痕迹。所有昨日至今出入过野狼峪一带的商旅、马队、零散人员,逐一盘查登记。”


    不等众人反应,她目光扫过厅内,最终落在应和明脸上:“阿桑克熟悉北境商路民情,确有其便利。应少主,”她直接点了名,“若真心协助,便请调派熟悉野狼峪地形、精于追踪的得力人手,随我江州盟缉私衙一同前往现场勘察。如何?”


    那长老觉她所言句句在理,点头:“周大人所言极是。就依此办理。”


    王司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望,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由头。


    应和明则在她点名的瞬间,抬起眼,目光落在周望身上。那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重新评估着什么。他只是微微颔首,应道:“好。”


    野狼峪。如其名,一条幽深曲折的山谷夹在两道陡峭石壁之间,乱石嶙峋,荒草及腰,风穿谷而过,带着呜咽般的哨音,阴冷刺骨。


    现场已被先一步赶到的缉私衙兵卒勉强控制。巨大的、被劈砍得支离破碎的货车残骸歪倒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车轮深陷泥浆。破碎的盐包散落一地,白花花的盐粒混着黑泥,一片狼藉。几块沉重的铸铁锭半埋在地里,上面凝固着暗红的血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地上拖曳着凌乱而深重的痕迹,显示着激烈的抵抗和疯狂的劫掠。


    江州盟的缉私吏和衙役们脸色难看地散在周围,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愤怒和挫败感。


    “大人!这边!”一个衙役高声呼喊。周望快步过去,只见几具江州盟押运兵卒的尸体被草草用破席盖住,露出的肢体扭曲着,刀伤箭创触目惊心。旁边,一个重伤的兵卒被简单包扎了,靠在石壁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他是唯一的活口。


    周望蹲下身:“能说话吗?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那兵卒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痛得浑身抽搐。


    周望迅速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地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水。冰冷的清水滑过喉咙,兵卒的喘息稍稍平复,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到周望脸上。他手指死死抓住周望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是……是……他们……胡……胡子……好……好多……箭……箭……阿桑克……的箭……我……我看见了……箭杆……”话未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挺,瞳孔骤然放大,抓着周望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周围瞬间死寂。


    “阿桑克的箭?!”一个缉私吏失声叫了出来,脸色煞白。所有江州盟的人,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齐刷刷射向不远处正带着几个阿桑克护卫勘察现场的应和明。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个衙役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凶狠地盯着应和明带来的人。


    应和明也听到了那句垂死的指控。他缓缓直起身,侧头望过来。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微微蹙了下眉。


    “大人!”一个阿桑克护卫快步走到应和明身边,递上一支染血的断箭。那箭杆比寻常箭矢稍粗,材质坚韧,尾羽的颜色是阿桑克部族特有的深褐色夹杂暗红条纹。箭簇形状奇特,带着倒钩,正是阿桑克骑兵常用的制式破甲箭。


    “就是他!就是这种箭!”缉私吏指着那支箭,声音都变了调。


    王司徒的人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见状立刻鼓噪起来:“铁证如山!应和明!你们阿桑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昨日假惺惺要盐要铁,今日就派人来劫!好狠毒的算计!”


    周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支染血的阿桑克箭簇上,又猛地扫过地上兵卒死不瞑目的脸和那片狼藉的现场。她开口:“安静。”


    “箭,递过来。”


    周望接过箭,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她地将箭簇凑到眼前,指尖摩挲着箭杆的材质,又仔细审视箭簇的铸造工艺和那独特的倒钩形状。然后,她看向应和明带来的那几名护卫腰间悬挂的箭囊。


    那箭囊里的箭矢,尾羽颜色、箭杆粗细,乍看之下与手中这支几乎一模一样。


    “应少主,请让您的解下箭囊。”


    护卫们看向应和明。应和明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箭囊被解下递到周望面前。周望抽出一支,两箭并排放在眼前,一寸寸比对。


    突然,周望的指尖在箭杆靠近尾羽的接合处一顿。她将两支箭同时举高,迎着天光,细微的差异在专注的审视下显露无疑。


    “看这里,这支劫匪用的箭,箭杆与尾羽的接榫处,木料纹理断裂,是硬生生用劣质胶黏合上去的。用力一掰就会脱开!再看这支,”她举起护卫箭囊里的标准箭矢,“接榫处榫卯紧密,浑然一体。这才是阿桑克真正的制式箭。”


    她又猛地指向地上散落的几支劫匪射出的、落空的箭矢:“去捡几支完整的来。”


    立刻有衙役捡来几支。周望接过,毫不犹豫,抓起两支箭矢的箭杆,用力一掰。


    “咔嚓!”


    一支劫匪的箭应声而断。断口处正是那粗糙黏合的榫卯位置。而护卫的标准箭矢,纹丝不动。


    “还有这些箭簇的倒钩。阿桑克正品箭簇倒钩弧度流畅,锋利异常,开的是血槽。而劫匪用的,”她指着地上捡来的箭矢,“倒钩粗钝,边缘毛糙,更像是粗劣模仿的赝品。”


    现场一片死寂。王司徒派来的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


    周望扔掉断箭,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有人想栽赃嫁祸!用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就想把脏水泼到阿桑克头上,搅乱江州盟与阿桑克的盟约!其心可诛!”


    “应少主,阿桑克箭矢制式独特,仿造不易。能弄到大致形制,还能模仿尾羽颜色的,绝非寻常山匪。必然是熟悉军械、且能接触到一定渠道之人。这野狼峪附近,有什么势力,既熟悉此地,又能搞到这些粗劣军械?贵部可有线索?”


    应和明没有废话,转头对身边一个阿桑克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护卫点点头,快步离开,显然是去调动人手追查了。


    “周大人明察秋毫。”应和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仿制箭矢,手法拙劣,但尾羽染色所需蓼蓝草,只在我阿桑克边境与江州北地交界的‘鬼见愁’一带才有少量野生。此草汁液染色独特,非本地人难以分辨模仿。”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周望:“此案,非但有势力刻意嫁祸,且其对两地物产、商路乃至军械制式,均有一定了解。背后之人,其心险恶,其势恐非寻常蟊贼。”


    线索指向“鬼见愁”和蓼蓝草。这无疑将调查范围骤然缩小。


    周望对着缉私衙吏下令:“立刻分派人手,封锁鬼见愁一带所有进出通道。严查所有可能携带蓼蓝草或类似染料的人,尤其是近期出入过野狼峪的商队、马帮。还有,清查江州境内所有可能接触军械仿造的地下作坊!重点排查……”她话音猛地顿住,改口道,“……排查所有与军械物资有关的灰色渠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线挖出来。”


    “周大人行事果断,思虑周全。”应和明眼睛平静望向周望,他向前一步,与周望并肩而立,望向山谷深处,“我部在鬼见愁附近亦有些眼线,已传令全力配合缉查。另,此地地形复杂,劫匪藏匿转移赃物必有痕迹。我手下有两人精于追踪之术,可随大人一同细勘现场,或有所获。”


    他的提议恰到好处,既不喧宾夺主,又提供了周望此时最需要的专业支持。姿态温润平和,


    “好。”周望言简意赅。她对着应和明身后那两个被点名的的护卫点头示意,随即转身,大步走向那一片狼藉的货车残骸深处。


    她率先俯下身,不顾泥泞,仔细翻查起散落一地的破碎盐包和货箱木板。那两个阿桑克护卫一言不发,立刻跟上,一个蹲下身,用手指捻起泥土中的车辙印痕细细比对,另一个则扫视着周围散乱的石块、倒伏的荒草。


    应和明并未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忙碌的身影。风掠过山谷,吹动他的袍角。随后,他转过身低声吩咐身边侍卫几句,便抬眼看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