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童话乡》 十月的一天,远在他乡的慈善收到了一通儿子班主任的电话。彼时,他的手机上交给了组长,通话没有成功。
晚十点,看到未接来电,他先是发消息问:吴老师,慈术在学校又怎么了?等待几秒,回拨过去。
老师说:“慈术爸爸,今天中午慈术在学校与人斗殴,打伤两个人……”
“两个人?”慈善打断道。这让他有些吃惊。
“是的,两个。”老师说,“你有时间来学校一趟吗?”
慈善没有回答,而是说,“吴老师,你让慈术接电话。”
“他请假出校了,”老师说,“中午他找我批假时,我还不知情。”
大概一个月前,“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这个话是自己亲口对老师说的,慈善没有忘记。那时,慈术因私自离校被记过一次处分,慈善没有想到接踵而来更加棘手的事。
他问:“慈术为什么要打人?”
“因为……对方说了些难听的话。”老师简短解释,再次询问,“你方便到学校来吗?”
慈善沉默了几秒,说,“我在上班,回不来,看你们怎么处理吧。”接着又说,“我妈妈在家,你们找她吧。”
慈善的妈妈,也就是慈术的奶奶,事先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只是在慈术回家的第二天傍晚,收完谷子在家门口歇息,就看到了一男一女从一辆轿车下来,走向自己。
两人介绍完身份,被赵惠红客气地请进屋。
得知慈术在学校打伤了人,坐在孙子旁边,赵惠红两眼失神。
来访的男性是高三年级主任,名叫王文龙。他告诉赵惠红:“我和班主任今天过来,一是看看慈术的情绪,二是告诉你,因为他爸不在家,之后三方家长到学校协商,就要请你带他过去。”
对于事后的处理,赵惠红看上去并不关心,她看着慈术,甚至十分平静:“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跟老师说,为嘛子要打人?”
所有人等待着慈术回答,然而,屋内出现短暂的安静。
持续十几秒的沉默让气氛紧张起来,赵惠红打起圆场:“老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慈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王文龙道:“就因为别人骂了他几句。”
当事人染了一头不明显的发色,在不明亮的屋里看不出异样。听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这笑并不友好,甚至携有蔑视的成分。
忽的,王文龙拔高音量:“慈术,好笑吗?”
因为声色浑厚、气势压人,在王文龙面前,一般学生的逆反心理压根发不了芽,但慈术的眼神没有躲闪,直勾勾地与王文龙对视,眼神好像在说:你以为我怕你?
忽然,赵惠红一巴掌拍在慈术小臂上,普通话蹩脚:“你说啊,为什么要打人?跟老师说啊。”
语气中的哀求显然缓和了僵直的气氛。
王文龙首先移开视线。他对着赵惠红,掷地有声说道:“慈术奶奶,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上个月他私自离校,你到政教处亲自看他写的保证,我这里还有照片……”
赵惠红敷衍地“嗯”了几声,“我晓得。打人确实是他不对,可是老师,那两个人就没有错吗?”
从下车见到赵惠红的第一眼,吴虹的目光就在她脚上停留,原因是老人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家中的水泥地上,此刻,赵惠红的双脚交叠,小幅度地摩擦着。
赵惠红与王文龙对话时,慈术始终置身事外,甚至腿边的手机亮屏,注意力就轻易地被吸引,查看信息,打字回复。
“我也说他不该打人,那两个娃子为嘛子骂人?要不是他们多嘴,慈术也不得动手……”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慈术。”
缄默许久的吴虹终于忍不住出声:“不是说那两个人没问题,但关键人家没有动手,性质不一样。”
“可是……”
赵惠红还想为孙子找补。
至此,当事人皱起眉,打断赵惠红,说了次躺家访中唯一一句话。
他阻止赵惠红的偏袒,眉宇间透露十足的不耐烦。
“能别讲了吗。”
离开慈术家,直到上车的这段路,赵惠红仍然**着饱经风霜的脚,走过屋前的水泥坪,踏上掺杂石砾的泥土,双手握住吴虹的肘关节,留她吃过晚饭再走。
吴虹上车的动作没有停顿分毫,脸上微笑,不用了,您太客气,谢谢。
降下车窗,慈术的爷爷、奶奶一前一后站立,俯首、弯腰,嘴里有说不完的谢谢。吴虹也不能停止微笑,目光穿过两位老人的中间,落在他们身后的屋门前。
男生倚着深色门框,双手插在卫衣口袋,一只穿拖鞋的脚踩在门槛上——它的高度让吴虹进门时差点绊倒。
车子缓缓驶动,就要离开这片土地。
后视镜中三个人影远去,吴虹滞了一秒,探出窗外,看向后方。
昏沉暮色,只见一个消瘦但笔直的人望着自己的方向,一只手举过头顶,小臂慢慢挥动起来。
她也想挥一挥手以示告别,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空气里有了凉意,吹的脸颊冰冷。王文龙问她,“怎么了?”
吴虹重新坐正,系好安全带,张了张口,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跟他说了很多,但是看他的样子,估计没听进去几句。不懂这个家访有什么意义。”
“很正常。”
王文龙说的认真,极大程度给了吴虹一些安慰。她自然地开始倾诉:“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态度。”
“之前李曼文带班的时候,他的戾气更重。李曼文本身脾气差,你比她要好太多,去年那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正是因为那件事,开学没多久,我找他谈话,”吴虹看着窗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一字一句。“那时候还是很好的。”
“他这个样子已经算好的了,真的。”王文龙摇摇头,“已经快成年的人了,别指望他能变好。”
这话不可置否。吴虹又问:“这个事能把他弄走吗?”
王文龙沉吟片刻。
“难说。”
晚饭是辣椒炒茄子和清炒丝瓜,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本来是过季的菜,因为种了太多夏季结束也没卖完,一直囤在地窖,从九月份断断续续吃到了现在。
重复,是慈术想离开家的众多原因之一。
一张老旧的木方桌,坐了五个人。除了老师来时没有露脸的伯母刘永洁,还有她的女儿慈子君,五岁,这学期刚上大班。
慈子君不吃饭,当妈的就用零食哄她,拆开一包葱饼,喂一块饼喂一口饭。
爷爷慈勇面前是一只空碗,碗旁放着一只小小的银酒杯。杯壁的浮雕有磕碰和掉漆,露出铜色,慈术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纯银,只是上了银色的漆。
慈勇说起这套酒杯是某某老板赠给他的时候,脸上浮着两团红晕,语气掩不住骄傲。
慈术说,这根本不是纯银的。慈勇桌子一拍,怒斥他,你他娘的懂个屁!轮得到你说话吗……那之后,慈术再也不试图纠正什么。
饭后,趁慈勇喝多,慈术调大电视声音,拿过放在雨靴里的摩托钥匙出门了。
赵惠红端着碗,追着慈子君喂。饭被菜汤和饼干渣拌的看不出原色,慈术抓着慈子君的后领给她擦去嘴角的菜屑,“你不吃就饿死吧。”走前又把饭倒了。
手里被放进一只空碗,赵惠红没说什么,只叫慈术早点回来。
慈术说知道了。
摩托车是慈善的,一辆雅马哈的踏板车,纯黑的车身,去年慈术开着它从山上摔下来,一只手脱臼,打了一个月石膏。车子送去修了一次,后视镜八十元一个,慈术没让师傅装,车灯换了最便宜的一档,但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换了。
原因是太亮了。
不过车修好之后,一直是慈勇在用,慈术只是一次放假回来间接地体会了一下。
那晚,他在房间打游戏,凌晨的时候,慈勇忽然破门而入,将他的手机砸了个稀巴烂……
长达一分钟的宣泄,终于,慈勇说出了愤怒的原因。
他问慈术换个b灯想照死谁,慈术弯腰捡手机碎片。
他问慈术脑袋是不是装了屎,慈术感到可惜,因为手机拼好却不能开机了。
他说慈术是杂种,慈术很想反问,我是杂种,那你是什么?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明天我去换了。”
走前,慈勇怒意未消,踹了房门一脚。铝合金门触底回弹,重重合上。
他妈的。
慈术拿着手机骂了一句。
好不容易一把顺风局。
晚七点。
发动摩托车,拧油门,走贴山的小路,经过横跨田埂的石桥,大风扑面,杂草拂身,上坡、下坡、鸣笛、拐弯,复峰回路转,灯火微明。
结束一段长坡,慈术来到街上,将车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店铺采用喷绘招牌,借光才能看见上面的字——美艺名剪。
下面紧跟一行小字:
洗发8元剪发10元染发烫发会员八折
店内装修简单,两面镜子,两张座椅,走上二楼也只有两张洗发床,所有的设备都上了年纪,唯独卫生还算干净。店老板,同时也是唯一员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名叫孔宝宇。慈术叫他宝叔。
孔宝宇坐在一张方桌后,手机横放支架上,播着一部热剧。慈术到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是个都市恋爱片。
情景是下雨天,男主送伞,匆匆来迟,看到男二给女主撑伞,落寞地转身离开,搭上配乐,脸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孔宝宇扁了扁嘴,“废物东西,找女主问清楚咯。”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从来不拉进度条,也不开倍速,一边嫌弃无脑的剧情,一边目不转睛,直到一集播完,才去柜里拿了一听可乐扔给慈术。
慈术沉默地打开,“呲”的一声,气泡溅到桌面,被他用手掌揩去,擦到裤子上。
“老倌子又打你了?”
慈术喝了一口:“没有。”
孔宝宇回到位置,继续看电视下一集,“不要着急了。那个刘胜,我认识他老伢,很快解决好的。”
慈术没作声,一口一口抿可乐,冰冰凉凉的。
孔宝宇看他一眼,“你怎的了?”
慈术放下可乐罐子,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爸……”
“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不大声,又和剧里台词同时,孔宝宇沉浸在剧情里,慈术以为他没听见,也不再问,就在一旁看自己的手机。
就这样,一集结束。片尾响起的时候,孔宝宇快进到下集,在切换的间隙突然出声:“问这个做什子?”
慈术抬眼看他,反应过来,说了一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老师叫他到学校去……”
“少听他们放屁,”孔宝宇直接打断,“你爸上班呢,让你奶奶去就好了,你奶处理不好,还有我。”
慈术靠着椅子,说:“我就问问。”
孔宝宇偏头,但眼睛还是看着手机的,“你老师找你了?”
“嗯,”慈术说,“今天来家里了。”
“讲了什?”
“问我为什么打他们。”
孔宝宇“呵呵”地笑起来,慈术以为他要说什么,但没有,于是接着回忆,“还说,让我过几天去学校。”
“干什子?”
“和那边商量怎么赔钱吧。”
孔宝宇笑的更大声了,语气漫不经心:“少听他们诓人,没那么严重啦。好点和老师讲,态度放好,不是什么事。”
电视剧始终没有因为自己而被暂停,孔宝宇谈论的和他谈论的,好像也不是同一件事。慈术看了看宝叔,又看回桌面,“嗯”了一声。
店里的白墙有些斑驳、发黄,天花板因为每年春季回潮覆盖着点点霉菌,特别是墙角,很像从楼上渗透下来的,慈术先是说:“宝叔,店什么时候重新装修一下?”
孔宝宇叹道:“哎呀,冒钱啊,术崽。”
他普通话不好,平翘舌分不清,“shu”总是说成“xu”,慈术每次听到都忍不住嘴角上扬,“等挣了钱,我给你装。”
孔宝宇也笑,但笑着笑着就变了味,“那你老婆会不会有意见?”
“我老婆?”慈术疑惑,想了好一会儿,“你说谭小桃?”
电视剧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停下,孔宝宇的笑容简直压不下去,他调侃慈术:“我就晓得,那天你和她在百货楼上买东西,是不是?”
慈术抿嘴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孔宝宇身体前倾,“妹妹长得不赖,对你怎样?”
“还好吧。”关于谭小桃,慈术不愿意和任何人多谈,想喝一口可乐,却发现罐子空了。墙上,两面镜子中间挂着一个方形的钟,慈术站了起来,“就总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你太护妻了吧,一讲老婆就要走,冒意思啊。”
孔宝宇表现的十分惋惜,但还是跟着慈术起身,走到了门口。
慈术熟稔地插钥匙,启动车子。抬脚撑的时候,孔宝宇喊他“术崽”。
慈术“哎”了一声。
接着,孔宝宇问了一句话。
慈术没有回答,过了几秒,拧油门掉头,往坡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