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童话乡》 两天后,慈术被通知和赵惠红一起去学校。
在政教处,慈术见到了刘胜的妈妈——一个短发、微胖的女人。
情绪激动时,她潸然泪下,手指直指慈术的眉间,怒斥着他的暴行。
慈术不发一言,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赵惠红在不停地为孙子做无力的辩解。
一个母亲的愤怒就从慈术身上被发泄到了赵惠红身上,甚至是不在场的慈善身上。
“你爸爸。我来之前也听说了。”女人对慈术说,“但我告诉你们,有势力也不是这样欺负人的……”
刘胜妈妈不是本地人,普通话很标准,只是携着强烈的愤恨,变得不那么好听了,她对慈术一口一个“你爸爸”,对赵惠红一口一个“你儿子”,振振有词。
直到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学校是不是这样,到处跟人家说,我爸怎么怎么样……”慈术终于听不下去了。
吴虹坐在一条红色塑料凳上,慈术站起来的那一刻,她也站了起来。
虽然同在办公室的还有王文龙和另一个男性老师,但吴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担心,因为慈术的神态出现一股浓郁的攻击性,他身上冒出来的刺要比那天在家中见到的尖锐多倍。
好在,慈术插在口袋里的手没有露出的迹象。他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告诉她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从来没有在学校讲过我爸任何。”但能够想象,黑色布料的下面,男生的双手一定紧紧地攥成了拳。
“冷静。”
吴虹还是走了过去,走到慈术的身边,用手掌轻拍他的肩。她说,“我知道……”
女人很神奇,在她们的身上,水火可以相融,有时火光冲天,烧的人好疼,有时又温柔似水,宛如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她的河里淌过,就轻易地原谅了世界的一切。
因为吴老师的举动和几个简短的字,慈术爆发式的火焰陡然熄灭了。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想到前晚在宝叔店里喝的可乐,也是沁人的冰凉。
这冰凉密密麻麻,叫他浑身都痛了起来,一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中午时分。
阻拦的话刚要说出口,吴虹的视线里只剩一道黑色的背影和一双女人微红的眼。刘胜妈妈泄气地坐在皮质软座上,嘴里念念有词。
迈出一步的脚又收了回来,吴虹决定留下,先解决近在眼前的、同为女性的麻烦。
因为送数学作业而被英语老师留下来谈话的顾琰之,在宝贵的体育课上迟到了十分钟。匆匆赶来田径场时,男生们刚跑完一千米,邓鸿在树荫底下乘凉,告诉顾琰之接下来可以自由活动。
等邓鸿气喘匀了,两人决定打会儿羽毛球。球拍在教室,快上到二楼时,顾琰之才想起:“王老师这节课怎么没来?”
“体委说他在政教处处理学生的事。我知道了,好像是上周三班打架那个事。你听说了没?他班上好多校园霸凌的……”
话毕,二楼挂着“政教处”铭牌的办公室门被猛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没有穿校服的男生,脚步急匆地下楼。
办公室外就是楼梯,顾琰之走在里侧,邓鸿在外侧。
政教处的门大敞,但很快又被虚掩上。邓鸿借机看到了一些,听到了一些,嘴巴快人一步动了起来。
“没错,就是那件事。王老师,还有三班班主任都在里面……”
说着,邓鸿放轻脚步,耳朵凑近门。
刘胜母亲提出赔偿金额,一万五千元。
听到数字的时候,赵惠红扯出一丝笑容,有些僵硬地偏头,试图通过眼神与吴虹达成某种共识。
“这不过分吧?”女人说着,从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刘胜的病历。
“吴老师你看,这是挂号单、会诊病历、住院单还有开药的单子……”
吴虹对着手机佯装忙碌,巧妙避开了赵惠红的视线,而刘胜妈妈举证时,她起身去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温水,分别递出。两人同时说谢谢。
女人继续道:“我儿子牙齿打掉两颗啊,光是看病的费用已经将近一万了,还有,我从资市回来一趟容易吗?坐车、住宿哪一个不要花钱?我请假已经快一周了……”
吴虹的水似乎给了赵惠红一些底气。听到这里,她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崽未必没打他?我都没找你算账啦。”
女人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多么睚眦必报。吴老师,我没想到……”话停在这里。
吴虹与她对视,无奈摇了摇头。
商议停滞不前,门口的响动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王文龙大步流星走过去,拉开门,只见一个男生倾身侧耳,也不知听了多久,被王文龙训斥一顿后灰溜溜跑了。
小小的插曲并未给事情带来什么转机,倒是让谈判双方拥有了片刻的中场休息。
刘胜妈妈几欲开口,最后像是词穷了。
“我日薪将近一千。吴老师。”
她说,“一万五真不算多。”
高中部教学楼按年级分配教室,高三分布在四、五楼。上课期间,走廊安静如鸡。
经过三班时,邓鸿故意放慢脚步,目光穿过玻璃窗,在教室后方的空位多停了几秒。
“刚刚那人,就是三班打架那个,有点猛,把人牙齿都打掉两颗。”
伙伴的沉默让邓鸿以为对方并不关心这些八卦,毕竟拿球拍才是正事,因此一直到体育课结束,两人大汗淋漓时,顾琰之说:“问你。还听到什么了?”那一刻,邓鸿左顾右盼,没有理解。
他试问:“听到……下课铃?”
“我是说刚刚,政教处。”
顾琰之收好球拍,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低头打字。
看到顾琰之掏出手机那一刻,邓鸿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他身前,难以置信地说我操。
“你带手机了?”
顾琰之发完信息,很快收回。“快点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带过来的?”
“一直。”顾琰之说。
“你居然瞒我?”
顾琰之一把揽过邓鸿的肩,故作神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换别人,我会当面拿出来吗……”
在听到“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时,邓鸿的头脑有些眩晕,他对顾琰之说:我会帮你保密的。
顾琰之笑笑,说,保不住也没关系。
信息是谭小桃发来的。
只有短短五个字:你来学校了?
给谭小桃的备注是一个桃子的emoji,看到它的时候,慈术有种和谭小桃失联很久了的错觉,而点开对话框,上一条只是几天前,他给谭小桃打了一个电话。
时间是10月18日22:55。
慈术看了一会儿,点进日历,确认今天的日期是10月25日,之后,好像一下丧失了计算能力,先心算一遍,然后又掐手指,挨个儿的从十八数到二十五,嘴里念的数字停在七。
男生宿舍和围墙之间有一个水泥平台,挨着一条排水沟,通常用来放置打扫公共区的卫生工具,越往里越窄,依次数过去第七间宿舍的窗户上有一个肥皂盒,里面有烟和打火机。
慈术贴着墙走进去,费了点力气才够到。一包新的。慈术取了一根,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因为数字七,他开始想谭小桃这个人。
七天前的晚上,他给谭小桃打了一个电话。
一分钟,没有人接。
他几乎没有给谭小桃打过电话,因为谭小桃不喜欢接电话,不喜欢听到电话铃声,可他还是打了,打了整整一分钟没有挂断。
其实那天晚上,慈术很想再打一个,也很想问谭小桃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不过犹豫半小时,最终没有这样做。
可以想象,谭小桃一定会用一种无辜的语气告诉他,我刚刚没看手机呀。如果契而不舍地追问,而谭小桃恰巧又在忙别的事情,她一定会问,慈术,你又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一年里,她说过的话太多,常常因为慈术不记得而生气,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只要她不说,慈术就知道,该自己说了。
要一直不停地说、面面俱到地说,说错误、说反思、说对不起、说我爱你,说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说我只是不确定你说的是哪一句……比起沉默,比起失去谭小桃,慈术还是更愿意经历重复。重复地被责问,重复地解释。
难道自己又忘记她说过的话了吗?
答案绝对是否。
慈术紧接着感到庆幸,庆幸那一天停止拨打第二个电话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如果谭小桃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或许对自己有所改观,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责怪他自私、不分场合地倾诉无用的想念。
可是谭小桃,她会知道吗?
下课铃响起,手机忽然恰到好处地震动了一下,这让慈术一下紧张起来,条件反射快的有些不可思议。
他点开信息,看到发信人。
屏幕只亮了一秒钟。
第二节课后要跑操,敦促学生下楼的广播声响起,一分钟后,慈术吸完烟的最后一口,弹到墙面上。
手机里还是只有那一条孤零零的消息,简短直白,符合发信人一贯作风。慈术看了一会儿,屏幕忽然弹出来电,是赵惠红。
她催促慈术:“老师这边你别管了,赶快去教室上课。”像在家无数次说“不去上学怎么行”、“你问老师什时候能去学校”一样令人烦躁。
在赵惠红的心中,仿佛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
一个思考过多遍的问题也终于在此刻问出口。
“你为什么老让我来学校?你是觉得我能考大学还是什么?”
赵惠红沉默几秒,“快去教室了好吧,挂了啊。”手机很快没了声音。
慈术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肉,寻找墙壁支撑,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他迅速想到了刚才的短信,一句普通的询问,只有两个字:在哪。
点开对话框。
慈术:跟你有鸡毛关系
对面很快回:我关心你。
慈术:滚远点
对方:有点伤人了。
死缠烂打的本性,让人厌恶。慈术懒得费打字的功夫,按下语音,字正腔圆地说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