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来过

作品:《我修画养你啊(重生)

    “你可别犯傻,虽说咱们这种人,按律不得置宅买地,但是这银钱留在自己手里好歹也能傍身......”


    耳边絮絮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真切,像是隔着一点距离。


    姜曈没有心思去细听,她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跟前没有亲朋,也没有儿女。


    人世于她早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孤孤单单地过完了一生,干干脆脆地去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杂院中,侧后方是杂院的照壁,斜前方有几间厢房,整个院子看起来既破败又杂乱。


    姜曈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记得这个院子!


    这是苏观卿生前,在乐户班社讨生活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院子。


    适才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况且观卿你眼睛又看不见,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留着治眼睛,何苦给了别人?”


    观卿?!


    姜曈猛地抬头,在发现声音是从西厢房的窗户里面传出来的后,提步就朝着那间屋子冲去。


    心情激荡之下,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步伐之迅速,根本就不是一个耄耋老人该有的样子。


    “姜姑娘不是别人。”屋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那个男子柔媚的声线,这个声音显得十分温润,像春日里的一捧溪水,清澈而柔和。


    姜曈的手已经举了起来,准备敲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她陡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未婚妻。”之前那个娇柔的声线再度响起。姜曈恍然想起,这人是班社里的那个男旦。


    那男旦的声音高了几分:“可这不是你家获罪之前的事情了吗?说来也真是树倒猢狲散,你家一获罪,他们就跟你撇清关系,现在他们落魄了,又巴巴地来找你。我看呐,他们就是想要把你榨干,再把你一脚踢开!”


    旁观者是义愤填膺,当事人倒是不急不恼,苏观卿还好声好气地给对方解释:“不是如此说的,朝廷律法规定,乐户乃是贱籍,不得与良家通婚。这门婚事,本也成不了。”


    “你就是个呆头鹅!既不能通婚,你白白地给人家送什么钱?人家给女家送钱,还能指望着娶个美娇娘回来,你这就是白白把钱丢水里!”


    “我也不图什么,姜家与我家是多年世交,他们眼下有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里面的人恨铁不成钢:“你呀!将来迟早被姜家人害死!”


    苏观卿还在温和地宽慰友人,姜曈却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


    苏观卿可不就是被她姜曈活活害死的吗?


    说起来,她一向是不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的。


    先不说她作为一个从新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本就无法接受包办婚姻,况且,姜家是武将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看得上眼的一向也是那种力能扛鼎的豪爽男儿,所以哪怕这位首辅家的大公子才名远播,可在她眼里,写几首酸诗,画几幅山水花鸟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


    她一度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解除婚约,可是长辈根本不听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她去撺掇苏观卿出头退婚,谁料这个一向什么都顺着她的观卿哥哥,在此事上却半点不肯让步。


    她好话说尽,气得冲他大发脾气,甚至差一点要上演全武行,他却也只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承受着她的怒气,甚至还不忘温柔地对着她笑。


    可后来两人的婚约还是取消了——


    是苏家出事,还未定罪时,苏观卿为防牵连姜家,主动提出的。


    然而那之后姜曈也没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夫婿。


    原因无他,她爹没儿子,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当香火,谁料好香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迅速败光了家产。


    姜爹在家丁忧多年,家里早就没有进项了,眼见着这个好香火如此不肖,姜爹直接被气得卧床不起。


    好香火哪儿管便宜爹的死活,连买药的钱都不肯出。


    姜曈无奈只能去找苏观卿。


    此时的苏观卿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被一个班社买去,跟着拉拉二胡弹弹琴,赚一点糊口钱。


    听说姜家有难,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了姜曈,甚至还告诉姜曈,苏家被抄家前曾在何处埋下了一幅古董字画,让姜曈有需要就去挖出来。


    只可惜到最后苏观卿的字画跟积蓄都进了好香火的肚子。


    姜曈的父亲最终还是病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


    好香火又把主意打到了姜曈的身上,打算拿这个妹妹卖个好价钱。


    姜曈哪里肯乖乖让人卖了,她仗着从小跟着她爹学的那点拳脚功夫,撕开“送亲”的队伍,跳入了涛涛江水中。


    大冬天的跳水,她侥幸没死,上岸就已经发了高烧,病势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苏观卿收留了她。


    为了给她赚药钱,他拼了命辗转各个堂会、酒肆,给人弹奏助兴。


    再后来好香火知道了姜曈没死,带着买家前来抢人,苏观卿那个在姜曈眼里刀都提不动的羸弱书生,居然挡在十几个打手前面,任人拳打脚踢,也不肯让他们把姜曈抢走。


    事情最终闹到了官府,姜曈为求自保,主动说自己与苏观卿有婚约,不肯另嫁。


    那大概是姜曈上辈子到死最后悔的一件事。


    贱籍娶良家女,按律杖八十。


    八十杖下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活命,更何况是苏观卿那个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苏观卿明知道自己会赔上性命,依旧跟县太爷表示,自己非姜曈不娶。


    于是姜曈自由了。


    而苏观卿重伤之后煎熬了几日,最终还是没挺过来。


    临死前,他甚至还笑着同哭成泪人的姜曈讲: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亲,可......可是听你那样说,我......我就是很开心。


    曈曈,观卿哥哥没本事,不能再保护你了,只愿......只愿你以后的日子,平顺安适......”


    苏观卿死后,姜曈再无依仗,只能远走他乡,女扮男装跑去一家裱褙铺做了个小学徒。


    也许当真是苏观卿在天之灵的保佑,姜曈的后半生一路顺风顺水,从小学徒成为古画行当内赫赫有名的修复匠人。


    再破损不堪的古画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得到新生,她也因此被誉为“画医姜”。


    人人都只道画医姜痴迷修复技艺,以致一生未娶,可是没人知道,姜画医心中到死都怀着对一个人的愧疚。


    姜曈回忆到这里,颓然将要敲门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然而目光落在自己手背的一瞬,她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的手竟不是记忆中那个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枯手。这双手肌肤莹润饱满,分明是少年人的手!


    可这分明又是她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是她临死前的南柯一梦?


    正自惊愕间,门被人从里面“唰”一下打来了,开门的是那个背后讲她坏话的男旦。


    见到姜曈,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 便恶狠狠地瞪了姜曈一眼:“又来要钱?你可知观卿这两日为了多赶两场给你挣钱,手都磨出血泡了!”


    他看着姜曈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更生气了:“哼!我看你也不在乎!我看把他累死了,谁还管你!”


    姜曈到底是行内泰斗,经过见过,虽然闹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是她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此时已经迅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不会有别人了,这世上只有他这么傻。”


    大概没想到姜曈会这么说,那男旦愣了一下,怒道:“知道你还这么磋磨他!”


    “拂柳,你别这样同姜姑娘讲话。”屋中传来苏观卿急切的声音,接着是竹杖点地的哒哒声。


    风拂柳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气得又瞪了姜曈一眼,一跺脚,妖妖娆娆地走了。


    “曈曈,你别生气,拂柳的性子素来如此,你别跟他计较。”说话间,苏观卿已经点着竹杖走到了门口。


    姜曈哪里会计较什么,她正怔怔地望着苏观卿。


    这是来到这个“梦中”后,她第一次见到苏观卿。


    苏观卿死后,她自己倒是活到九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么一算,她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了。


    此时再见,已是隔世。


    记忆中,做首辅公子时的观卿气度温文,情致高雅,似月华不染尘埃。


    他向来清瘦,成为乐户后日子更是连肉都吃不上一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仿佛落难的谪仙。


    名士倾城合一身。[1]


    姜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个身影她在梦里重逢过无数回,但都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时候,在她的指尖化作一片云,一缕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曈曈?”苏观卿没有等到姜曈的回应,有些无措地唤了一声,“你还在吗?”


    “......我在。”


    听见姜曈的声音,苏观卿这才放松下来,把姜曈往里面让:“眼下屋里没别人,你进来坐坐吧。”


    姜曈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里面也没别的什么陈设,只一个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大通铺,能睡十来个人,角落里放着俩明显不成对的椅子。


    十来个单身汉的屋子,环境绝不怡人。刚跨进门,姜曈就被一股难掩的味道冲了一个趔趄。


    她蹙眉看向苏观卿。他向来喜洁,以前还有熏香的雅好,不知怎么受得了的。


    苏观卿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竹杖,面上似闪过一丝纠结,却还是道:“曈曈,此间到底是下九流的腌臜地方,你不该来的。若是要找我,让你兄长来传个话,也是一样的。”


    他这话说得犹豫,连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


    他舍不得姜曈来这样的地方,却也舍不得她不来。


    姜曈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她记得这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犹如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可是现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只剩下了空洞与茫然,正毫无焦点地对着她的方向。


    姜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五味纷杂,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观卿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将姜曈引到椅子边坐了,问道:“曈曈,伯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这么一问,姜曈便确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父亲刚刚病倒,家中无钱看病,自己来找苏观卿借钱的时候。


    “不见好。”姜曈听到自己说道。


    “可是钱不够?”苏观卿着急起来,“我家里还有一幅古画......”


    姜曈终于叹出声来,这个傻子!


    内疚像是一把刀戳进她的心里:你为我这么掏心掏肝,又换来了什么?我连你的丧仪都不曾露面!


    ——当年他们来不及成亲,苏观卿一死,她还是姜家未嫁女,她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只能连夜逃走。


    苏观卿哪里知道姜曈这些想法,他听到姜曈叹气,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曈曈,你先别急,总有办法的,我告诉你那幅画埋在哪里,你去挖出来卖掉换钱,先给伯父治病要紧。”


    “你既有古画,为什么不卖掉给自己赎身?”她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苏观卿轻声给她解释:“城中人人皆知,我家里是被抄家了的,如果我拿着古董去卖,岂不就是告诉人,我家还藏了东西?给人告发了,这就是欺君。何况我就是自己去挖出来了,也看不见,贸贸然拿着画去卖,岂不是平白给人诓了去?”


    “可能诓你的是我呢?”姜曈涩然道。


    苏观卿弯了弯唇角,声音温柔:“你不用的。”


    ——她不用诓他,但凡她开口,没有他不能给的。


    [1]引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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