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方执棋

作品:《此去逢年

    景丰六年,京中暴雪连绵,昼夜雪虐风饕。


    仅仅几个时辰,皇城道上的雪便落了三尺之深。


    皇城外,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被积雪堵在了半道上,车轮陷进雪窝,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作响,车夫伸首以探,后尽了浑身气力也未可行。


    此时雪势更甚,雪早已没过马膝,沈易掀开车帘,看此情形,只能踏雪而行了。


    “回去找几个人帮你。”沈易轻拍了拍帽檐上的雪,挥了挥袖袍,“告知夫人今日看着行儿背孝经。”


    “是。”


    一路上沈易裹着狐裘,眉头紧蹙。风雪大,天子已下旨免朝,可唯独他,要入宫赴宴。


    赴一场独属于他的鸿门宴。


    天子病重,久不见起色,本以调养龙体为重,可天子似是动了诛他之心。沈易知道,自古便是权高被忌,此宴恐怕只是幌子,定忠奸才是这场宫宴的目的。


    “沈爱卿,来得正好。”皇帝看到耳面僵红的沈易,差人递了手炉过去,“御膳房送了蟹酿橙和炙鹿肉,快坐下尝尝。”


    几声寒暄过后,沈易看着气色虚弱的天子,颔首道:“陛下龙体可好些?”


    “好些。”皇帝举爵轻叩案几,“听闻爱卿府上新聘了江南厨子,这刀工比御厨还精细些。”


    沈易指尖一滞,皇帝旋即停箸看向他,金筷指向炙鹿肉,唇间透过几声冷笑:“就是不知道……切政务的刀,是否也这般利落?”


    “陛下,那厨子是臣儿时挚友,臣只是思家思得紧。”沈易突然伏地,后猛咳几声,似是一身疲意,“臣入仕数载,承蒙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只是近来天大寒,旧疾复发,夜不能寐,批阅奏章时竟准诛二字不分……”


    皇帝滞筷去扶,沈易手却抖得厉害:“陛下,老臣恐误国事,恳请骸骨归乡。”


    “爱卿既有此心,朕也不便阻拦。只是……”皇帝推过一早备下的折子,“这致仕疏该如何写,卿当明白?”


    沈易伏地叩谢:“臣明白,臣年来昏聩,已不能担此重任。”


    言罢,皇帝与其身侧的太监刘守义一齐看向他,沈易撩袍起身,本欲再谢皇恩后退去,可却被皇帝以君臣情多留了几个时辰。


    这哪是念惜最后的君臣之情,而是传唤史官尚逢年留纪,也是让诸位朝臣知道,他沈易老了。


    “沈某此去便归乡了。”沈易将官帽摘下,“就此别过了尚大人。”


    “平章事大人,您当珍重,不过山高路远,我们会再相逢的。”


    沈易立于风雪中,他回首望向执笔的尚逢年,虽不知尚逢年此话何意,可既出朝堂斗争,二人又无大仇,他无故多想,且这把老骨头也早就斗不动了。


    宫墙外,一女子掖着灰白色狐裘蜷缩在一旁,极不显眼,风雪中她不断向内观望着,似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出现,铜铃随风震颤,那女子闻声看去,好像是她爹的马车。


    那女子抖了抖身上的落雪,便疾步向前奔去,奈何脚下生寒,惹得她时不时轻咳几声。


    “圉人,快停下!”那女子奔于马侧,“我有要事!”


    那圉人险些没看到她,慌忙将马勒停,旋即暴躁开口:“你不要命了!这马性子很烈的!”


    “爹,府里出事了,那些刺客恐怕是冲着你来的。”那女子向车厢内喊着,“女儿觉得您如今不能回去。”


    话落,那女子更甚,攀着圉人的臂弯就要上马车,圉人作势要拦下:“这没有你爹。”


    “你这圉人,本小姐虽久病未出,你不识本小姐就算了,但你也不可如此放肆。”


    “我放肆!明白人都知是谁放肆!”


    “爹!是我啊!莜儿!”那女子仍是攀着车架不松手,二人争执间,车内忽传一年轻男子声,那女子倏地怔住了。


    下一刻便是车内那人的温声训斥。


    “令尊可是平章事大人?”闻声,那女子惊得脚下一松坠落车辙旁,还未开口,车帷便被缀着粉的指节掀开,“原来沈府长女竟如此不知礼数,傅姆不曾教过你吗?”


    那女子顾不得周身脏乱,随即起身行作揖:“大人,多有得罪,小女眼拙,望大人莫要怪罪。”


    那人所猜不错,她是沈府长女,沈莜。


    但她此刻不能承认,府中刚入了刺客,娘受到了惊吓,她身子也不好,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被她娘知道。


    可这些还不是最棘手的,她不敢抬眸,马车皂色以饰,除了她爹和枢密使外,便没几人有此权了。


    今日皇城内外雪几尺深,且此刻出宫的怕只有一人了,那便是天子身旁的宠臣——尚逢年。


    沈易以往下了朝,为给她解闷儿,总会讲一些朝堂里的人和事。


    而此人,她惹不起,她也不想为沈易招惹麻烦。


    “本官就问你一句,是,与不是?”


    那人声音低了下来,似是很不悦。


    “不是。”


    沈莜如鲠在喉,眼下她只能扯谎。


    “圉人,去官署。”


    那人没再理会沈莜,圉人也欲御马而去,可沈莜却在此刻意外倒下了。


    待沈莜再睁眼时,是在官署附近的医馆。郎中告知她是一仆夫将她扶进来的,还留了一张字条。


    沈莜打开时,那字条上陡然画着几个大字:算你命大。


    “……”


    好丑的字。


    沈莜叹了口气,好在尚逢年未曾与她计较,否则她爹得剥她一层皮,少说也是口舌斥责。


    忧思间,沈莜望向堂外,天已然暗了下来,她心中惊觉不妙,此刻怕是全府的人都在寻她。


    意料之中,待她回到府上,等着她的是她爹沈易。


    “跪下。”院内熄了烛火,沈莜辨不清她爹的神情,但那声音令人背后生寒:“今日去了何处?”


    “爹……我……我去宫外寻您,想让您知道府上进了刺客,我怕您回来会有危险……”


    “你可知……”沈易气到发颤,“你娘受了惊吓,行儿还是个孩童,那时你就是一府之主,更何况天寒,为何不差遣府上的仆人?”


    “爹,莜儿怕府内有暗线。”


    沈莜不断地咳,且一脸委屈,沈易作势要打,可是掌心落下的那一刻沈莜却猛地被人拽起身来。


    “回房面壁。”


    沈易还是不忍,只得退却一尺,可沈莜见势便近一尺:“爹,那刺客未伤人,只怕是在府内放了何物或是盗走了什么,我已派人搜过了,可是无果。您是否……”


    “不必了,几日后我们便启程回定垣乡下。”沈易挥了挥袍,“我已向天子请辞……”


    “爹老了。”


    翌日,雪落的越来越大,仅一夜,宫墙内外已颢然一色。


    这也让内廷的太监们也跟着受了苦,夜半便掌了灯,这大雪一日不停,他们便一日不得闲。


    “都听说了吗?太子殿下此刻在延和殿外跪着,也不知犯了何事?”


    一个太监跑来,似是有些兴奋。


    “你如此兴奋做何,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太子有难你不忧反喜,小心你这颗脑袋。”


    宫里不是谈笑之地,若真是被旁人听了去,动辄杖毙,彼时有口也难辩了。


    那小太监撇了撇嘴,望着这毫无停歇之势的雪低声嘀咕着:“我知晓,但这天寒地冻的,太子金贵之躯,哪里遭得起这般苦?”


    “主子们的事儿,我劝你啊,就别操那份心。”


    延和殿内烛火大亮着,然是一夜未灭灯,殿外守夜的太监个个噤若寒蝉,提心吊胆的,他们看着飞雪渐渐染白了跪地之人的发,地上的积雪也将那人的面色映得愈加煞白。


    可就任雪这般落着,无人敢劝,也无人能劝。


    “让太子回东宫去。”


    殿内之人终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可吐出的这寥寥数语却凉了殿外之人的心。


    “太子殿下,您在此跪着,这天儿可是会冻坏人的。”


    刘守义看着发颤的太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片刻后他将怀中的手炉递向太子,可太子丝毫未动,似是铁了心。


    眼前人是太子,递出去的手炉岂有再收回之理,二人就这般僵持着。


    半个时辰后,太子微弱的声音传来,但猩红的双眸依然透着坚毅:“刘公公,请您代孤禀明父皇,沈易是清白的,他是清白身。”


    “殿下,您那只是道听途说,如今又怎敢揣度圣意呢?”刘守义眉头紧锁,“您会受罚的。”


    刘守义见其脸上已没了神情,大概是悲伤过度,毕竟沈易是太子的恩师,情义深重是难免的。


    “依老奴看,太子还是先回去吧,陛下如今正发着怒,您此刻再说这些,难免会……会适得其反呐。”


    刘守义极力劝导着,可眼前人恐怕已经无心再听这些了。


    “让太子滚回东宫,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沈易了!”


    殿内之人大怒,话语间还伴着瓷器的破碎之声,殿外的太监们闻声便觉双腿颤抖,胆散魂消了。


    “父皇,沈易是清白的,他是儿臣的恩师,他已归乡,绝不会有不臣之心的……请父皇明察!”


    太子泪落入积雪中,这一字一句更似是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爬跪着向前,金缕衣下没过的雪似是结了一层薄薄的朱砂。


    在旁人看来,太子风范已然尽失,可他丝毫不顾惜,如今一心只望殿内之人能再酌情明察,万万不能寒了忠臣之心。


    “殿下。”


    一纸伞倏地凌然于太子眉梢之上,挡了落雪,又似遮了苦难。太子闻声,抬眸望去,执伞之人也恰巧垂眸望着他。


    太子连忙抬起湿透的衣袖拭了拭泪,旋即掖着尚逢年的衣摆:“逢年,你快帮我劝劝父皇……”


    刘守义惊愕,太子跪挽朝臣衣,天家颜面……这成何体统。


    尚逢年将伞递给一旁的小太监,便抽衣拱手道:“臣……是来劝告太子殿下的。”


    太子瘫坐在雪中,看着众人猛地嗔笑起来,眼眸中尽显绝望:“逢年也同父皇那般,不相信恩师是无辜的对不对?”


    “他已致仕……”


    “不,臣愿相信平章事大人是清白的,可这清白二字,自证已然是千古难题,史书有载,被构陷之人不在少数,跪求是最无用的,若人人都如太子这般,那人人皆会身陷囹圄。”尚逢年将刘守义悬在半空中的手炉接了过来,俯身放在太子眼前,“太子若是真想受那面壁之苦,想让平章事大人夜夜无眠的话,大可不必理会我们这等臣子。”


    “我……”


    太子手掌深陷琼芳之中,眼眸中是道不尽的茫然。


    尚逢年见太子对他刚才那番话有所思虑,便续了言:“殿下是吾朝帝储,万象万物在殿下心中是何地位,又该是何地位,殿下应当长念却虑,有所思量了。”


    话落,太子不置一言,只见他的的目光落在了那手炉上,缓缓抬起的手颤栗着。


    此间尚逢年回眸颔首,刘守义便挥手便喊来延和殿外太子的随行太监:“好生护送太子殿下回东宫。”


    “且慢!”太子缓慢停下,他回首望去,似是已料定了结局,“逢年,若是恩师他老人家真的有什么……你提笔时当如何修撰?”


    尚逢年拱手回道:“臣自然是直书,不掩恶,不虚美。”


    太子没再多言,可在那神情之下,尚逢年知道,一朝致仕,谋反折子便铸呈,为官几十载,此难对谁来说,都是蚀骨灼心之痛。


    “若……”


    太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神色焦灼,可才吐出半个字,尚逢年便先他一步在大雪中推辞,旋即垂首拱手道:“殿下,请回吧。”


    “多谢……”


    尚逢年看着消失在大雪中的背影,他知道太子方才所想,无非是让他查明沈易是否有冤,可这等龙颜震怒之事,他做不了,也做不得。


    ①圉yu(三声)人:古代官职名称,专指掌管养马、放牧等事务的官员或马夫。


    ②傅姆fù mǔ:古代专门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或中年女性,兼具教育和监护的职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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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四方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