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薪火不归

作品:《此去逢年

    那人疾步,望见沈莜要躲,他便更加确信这厮藏谋。


    就在沈莜将木门门闩放下的一刹,一只微染了墨的手探进了缝内,那人指尖泛着青,如踏鸷鸟而破,沈莜仅是垂眸盯着,就宛若被人扼住脖颈般喘不上气。


    她更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那人寥寥几语却气势迫人,“你这小吏躲本官倒是游刃,有余。”


    当真是尚逢年,沈莜不会忘玉佩之音,阴鸷得让人脊背生寒。


    沈莜垂首不置一语,她右掌附左掌,欲奋力将门合上,然力量悬殊,就在沈莜以为那人要破门而入时,门散了。


    诏狱内茅厕过简,可此时之事她是绝想不到的。


    狱卒向此处望来,见此景,旋即怒目高喊:“想吃脊杖吗?”


    脊杖……是会死人的。


    沈莜抱病足不出户的那些日,她食籍冗杂,天象、风水、刑法她都略知一二,据《刑统.杂律》所记,破器物者,轻则杖六十,那狱卒恐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一旦被追究失职之责,轻则罚俸,重则贬黜。


    “是你。”


    尚逢年先是箍着沈莜的腕,在看清容貌后,他眸底流转过一丝晦暗,沈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此刻腹背受敌,一个赛一个难缠。


    若是被尚逢年识破,她也万不能承认沈易之女的身份,只要咬死,尚逢年定拿她没法子。


    沈莜眯了眯眼,充楞道:“大人您识得小吏?”


    尚逢年哂笑一声,旋即抬手抹掉了沈莜脸上的痣,一颗一颗,一点一点,宛若温柔刀,可刀刀刺破。


    “你这黛,品极差。”


    “……”沈莜手腕传来刺痛,那人的力道愈发不克制,而那双眸子里,似是不断的生出恨意。


    可论起来,沈莜与他都称不上相识。


    “尔等泼皮胆,此乃诏狱,活腻了?”不待沈莜细思,那狱卒已然站在了尚逢年身后,可待他看清身前人手中的起居注时,倏地双腿打颤,更甚直直跪了下去,“尚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啊,竟不知是您在此。”


    这倒怪不得那狱卒,尚逢年过于居里,而狱卒望到的只有沈莜的脸和两只大小不一的手。


    不,还是得怪,怪他欲壑难填。


    “以狱为市,你们这些赤老当真会谋算。”


    尚逢年言语间尽是揶揄之意,可那狱卒也知天子极力反贪反贿,天子身旁的近臣又怎会不知不恨。


    “大人,小的……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那狱卒将玉石双手跪呈,而沈莜也是在此刻知晓一个得势的朝臣竟可此般攀附皇权,以借皇权之势凌人。


    “高抬贵手自是可行,不过……”尚逢年向前扯了扯沈莜的手腕,那人力大,沈莜不得不向前,“大理寺接收诏狱案件不在外,却行于内,说,你这赤老贪了多少?”


    此话一出,沈莜顿感不妙,若是这狱卒遭不住这叱问,道出一二,那不仅是她的命,大理寺经手之人都会落罪。


    “大人,您当真错认了,小吏只是个大理寺不入流的,此番是为了移交大理寺协办的案件,此案需大理寺详覆,故在诏狱中穿行。”沈莜先行开口,而后又怕此谎不够真,便使了眼色给那狱卒,“节级大哥严以监守,小吏不曾行逾矩之事,而那玉石本就是小吏捡到还给他的。”


    “节级大哥,小弟说的可有一字不符?”


    那狱卒忙道:“正如此人所述,大人,绝无半点虚假。”


    沈莜嘴角扬了扬,可极不易察觉,想活命,那便只有一条道可选。


    和她同舟,要么生,要么死。


    “大人若是不信,大理寺机构公文和符牌皆在,可再验。”


    沈莜旋即眼神软了起来,像极了弱不禁风却缠绕而生的茑萝花。


    看到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听着身侧那三寸不烂之舌,尚逢年倏地笑了,可眸子里却毫无波澜,他道:“你唤什么?”


    她唤什么,沈莜自大病以来,多年不曾出府,这名姓鲜有人知,更甚者以为她早就病死了。


    而尚逢年一貌美少年臣,郎艳独绝的,年龄也只怕是长她一两岁,庙堂之高之远,便更不会知沈易长女名与貌了。


    “沈莜,字熹。”


    话落,尚逢年猛地松了手,沈莜揉着腕,此中勒痕红的刺目,但此番她也是敢怒不敢言。


    “三尺微命,却妄取一熹字。”尚逢年回眸看她一眼,“倒不如自轩二字,最不济,凌青云他还攥在手里了。”


    自轩是她爹的字。


    那日马车前,尚逢年还是认定了她就是沈易之女。


    沈莜周身发抖,怒意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知道那人妄图用激将法逼供,可她不能上当。


    故沈莜一遍遍唾骂己身:你不能……你不能。


    “小吏自知配不得这一熹字,但确不知大人所言自轩二字何意。”


    此时沈莜眼中已有泪在打转,她气极了。


    可她只能忍着,她可以是憨郎,可以是痴人,可以是木客,是愚者,却唯独不能是沈自轩的孩子。


    尚逢年不再理会,此人难缠,但也是个趣儿,留着可以慢慢折磨。


    待尚逢年离去后,那狱卒似是被吓走了魂魄般起身愣在一旁,此刻他不再对沈莜苛责,只是口中不断念叨着:“老子这头险些不复啊……”


    沈莜望着他,看样子得一时半刻缓神,为了不留后顾之忧,沈莜将仅剩的一对玉玦给了他,并告知他,这门她赔了。


    她知这木门不值钱,可这归根是诏狱,又不能指望尚逢年那苛责之人。


    待那狱卒应声带路后,沈莜才放心离去。


    可出口近在眼前,沈莜不敢踏足了。


    外面天就要亮了,押送的囚车恐已到了城南,那鈇锧怕也已打磨的锋利无比,刽子手侍于一旁,沈府众人身缚木砧,这一切就要无法挽回了。


    与沈莜如出一辙的还有李安,他此刻慌乱地在府内踱步,昨日傅青不顾伤势携尚逢年前来,二人再登府威逼他切不可去,否则几个时辰后城南刑场就是以他的血给沈易开道。


    望着沈易死的和翘首以盼他能够被劫活下来的都在暗处,而唯他在明处。


    想到此,李安可不想成了那些人的刀下亡魂。


    可若不去,韩杳那没法交代,许下的事在临行前变卦,这也不是他将军府的作风,且韩杳他怕是得罪不起。


    城南刑场外,烈日高悬,可穿云而来的每一缕光,沈莜都觉得刺痛。


    沈莜将自身弄得脏乱,俨然一副乞丐模样,如今没人能认出她。她躲在小巷一隅,沈莜始终无法说服己身去面对,她的泪混着泥土落下,是她没用,是她没用……


    而刑场此刻挤满了百姓,也不鲜有沈易的仇家与官员,此间鱼龙混杂,可沈莜并不知道沈易有忠心的部下,或许沈易也不知晓。


    一切如常,李安辖百余人守着刑场,场内也驻守着不少禁军,弓箭手也已蓄势待发,不到午时三刻,没人敢懈怠半分。


    沈易在坊间有些声望,不能确保没人会做劫人之事。


    镇场前,韩杳告知李安,只要鈇锧一落,那边无虞,可若有半点闪失,他这枢密使之职先弃之不谈,《刑统》中难免不会判其为同谋,彼时他二人的头怕是要不保,不,甚至被连坐。


    这些,傅青和他家公子也都告知于他了,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音唤他来。


    到此刻,李安执剑之手已经抖了半个时辰了,眼看就要到午时三刻,可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那些劫匪似是拔地而起,李安还未看清他们的藏身处,四周就已经厮杀起来了,一时间刀光剑影,流矢横飞。


    百姓们也都四散而逃,而李安颤颤巍巍双手握剑,他腿甚至软了下来,韩杳见势将他扔在角落,此番起码不会被流矢穿心而亡。


    沈莜察觉到时,巷子中满是逃窜的百姓,甚至还有断掉的箭。沈莜逆着人群向刑场跑去,还未到午时三刻,刑场之上已血流成河了。


    “拉下鈇锧!”忽而一人怒喊,“斩!”


    “斩!”


    仅一瞬,沈府上下二十几口人,血流如注。


    而此时,沈莜右肩也中了流矢,她口中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可是她已然感知不到痛意了。


    “爹……娘……行儿……”


    沈莜竭力向那尸身走去,可冬山惨淡,她这副躯体再也撑不住了。


    待沈莜再醒来时,是在刑场不远处的医馆,医馆中尽是被误伤的百姓,自然也不乏禁军和守卫。


    韩杳和李安也在。


    但韩杳并不知角落里那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死死的盯着他,泪早已似珠玉崩盘般,夺走沈府二十几口人生命的那一声,正是出自韩杳。


    可沈莜知道,她亦清醒的痛苦着,监斩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她爹今日活下来,那死的便是刑场上的众人。


    劫匪、朝廷,都会将他们置于死地。


    她该恨,她会用一生去恨,去仇,可她沈莜不能仇错了人。


    医馆掌柜处,李安正握着带血的剑出神,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一旁的韩杳止了左臂的血,他望向六神不安的李安,他知道这孩子定是被吓到了。


    他第一次提刀杀人也是如此,甚至背着李韫偷偷拭泪。


    “安儿,你无错,不必如此忧神。”韩杳轻拍李安的肩,“这一天,我和你爹等很久了。”


    李安未语,只是垂泪,泪与血相融,似是再赎罪,更似在泄愤。


    可,这是思念,是爱,是恨,是李安一声又一声的质问,质问为何他爹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恨,他恨,他恨。


    他不要学会杀人,他不要想起他那抛家弃国的爹。


    望着哭成泪人的故人之子,韩杳再欲开口,可李安却丢了那剑跑出去了。


    劝无可劝时,便只能留给李安,他若是能执起剑,那便是李韫在天有灵。若是执不起,那便是李韫的杀业太重,将门之子永失建功之气。


    今日这一切,尚逢年都知道,他束之高阁望刑场,而医馆内又有他的暗线,他能看到,能听到,甚至他没能教给李安的,韩杳做到了。


    在沈府众人腰斩后,城内落了场急雨,雪也附雨而落,一时间刑场上的血迹被冲了个净,可唯有那尸身久燃不起。


    百姓们都在传,是沈府众人的魂灵回来了,他们在喊冤。


    沈莜在这传言中挣扎,苟活,她如今只能远远看着,她连收尸都不能。


    ①泼皮胆:参考《水浒传》,市井称亡命混混的。


    ②赤老:参考《南宋笔记》,底层人或者在崇文抑武的时代背景下对军士的称呼。


    ③鈇锧fu zhi(一声  四声):刑具,铡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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