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刃断命残
作品:《此去逢年》 朝着城南叩首,跪于雨雪纷呈间,抬眸是血肉铸呈的烈焰,垂首是立于天地间的决绝。
此刻于旁人而言,沈莜宛若一个疯子,一个痴痴跪在雪水中蓬头垢面的疯子。
而她这一跪便是半个日升月落。
直到烈焰将一切焚烧殆尽,沈莜才强撑着起身,她面色如晦,右肩被湿衣裹着,伤口被浸透,棉袍也殷红一片。
沈莜知道要想查下去,那刑场突现的劫匪和沈易的供词她都要见到,可被生擒的劫匪此刻已交由大理寺,那里她必然是进不去的。
但她险些忘了,眼下还有一个知晓证词的人——尚逢年。
在诏狱,沈易定是对尚逢年说了些什么,故而在木门前,沈莜看到了尚逢年手中不止一书起居注,还有一本私撰。
那私撰藏得极隐晦,若不是被扯着腕,沈莜还不能留意于此,可令人起疑的是史官怎会不避“为君讳”,此莫不是天子之意?
但沈易说过,那日致仕已修撰留史了。
亦或是太子请托,可太子已为她涉险一回,陡然这般,岂非过于儿戏,太子虽有义,但这无异于悬剑于颅顶。
不,应都不是。
尚逢年与她爹一朝为同僚,定是有别的隐情在。
可要拿到那私撰过于艰难,此刻沈莜悲愤呼之欲出,来不及细细盘算,此间倒不如直接问那修撰之人来得爽快。
一不做二不休,沈莜在集市买了樟木傩面,又铸了把趁手的短刃,她一身乞丐行头,打铁铺匠人难免多打量了她几眼,道:“小叫花,钱乃身外之物,杀人可是要被府衙抓走的。”
沈莜回望那人一眼,谁说她要杀人了,于是冷冷一句:“饿了割大腿肉,府衙也管吗?”
那匠人眸子微惊,他不再开口,只是垂首铸铁,沈莜知道,那人定觉得她是疯子。
出了打铁铺,沈莜便一路向皇城外走,同她爹致仕那天一般,她要在此候着尚逢年。
一直守到天黑,才见那马车缓缓徐来,鸣鸾作响,沈莜一路跟了上去,可在官署换了马车后,尚逢年却意外没有离去。
而是站在了官署外,他似乎在等些什么。
沈莜疑思,她脚步极轻,尚逢年又在马车内,应当不会有所察觉。
她抽出短刃,不论他在等何人,此时于她而言都是绝佳之际,沈莜紧了紧傩面,旋即出现在尚逢年身后。
尚逢年垂眸时,短刃已然架在颈侧,刃口锋利,似是下一刻就要刺破他的命脉。
此时尚逢年难以回眸,沈莜也自是看不到他的神情,只闻一声哂笑:“已候阁下多时了。”
沈莜手中一颤,难道有诈,可利刃在手,更甚微微划破了那人脖颈,丝丝血迹渗出,她回不了头了。
她压着音道:“你见过沈易,他都曾告知过你何事?”
“原是沈氏余党。”尚逢年抬手,旋即两指附上刀刃,“阁下应当知道,以在下小小官职是见不到沈大人的。”
“行谎。”沈莜攥紧短刃,“你为沈易私撰,此乃重罪。”
“说!”
“否则……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尚逢年笑着,肩膀震颤着沈莜的手,“可阁下不像执过刀之人。”
言罢,沈莜手中的短刃竟生生被两指折断了,旋即被那人一脚踹了出去,须臾间那傩面之下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
而沈莜右肩的伤口也撕裂开来。
这一脚,尚逢年压根没想让她活。
“沈氏余孽死绝了吗?”尚逢年睥睨着沈莜,玉音冷冽,“竟派了一个负伤的孱头来。”
“你为何要为沈易私撰,你都知道些什么……”傩面之下似是尽余力嘶吼,浑声逼人,“为何!”
“谁告知你的,你主子是何人?”
“梦……”
傩面传笑,那神魔面似是入了魂般震慑人心。
“冤魂托梦……”
尚逢年步步逼向沈莜,他欲俯身摘下沈莜的傩面,刑场劫匪、官署刺杀,此刻又道冤魂入梦,甚至诏狱中他私撰之事也知,这些余党当真要手眼通天。
“你不说我也自会查,阁下如此忠心,那我便送阁下去见那托梦之人。”
话落,沈莜两只手撑着身躯向后爬去,她心中大悔,在那短刃离手前,她竟还有一刻的踌躇,私撰乃重罪,可亦是此后平反之证,她万不能错杀了。
她断不清尚逢年私撰的立场,唇边的血渍苦涩,她就要爬不动了。
忽闻一器物破碎之音,尚逢年向那处望去,可再转眼时沈莜已然不见了。
只见一黑衣刺客拽着她的衣带,似是拎着物什般在房檐之上游走,沈莜吃力将傩面扯下,那血如雨坠进雪中,刺眼又荒唐。
“你是何人?”沈莜吊着一口气力,“又为何要救我?”
那黑衣人将面纱扯掉,沈莜捂着肩抬眸看去,是大理寺外呈于她公文之人。
“是你。”
沈莜欲起身作揖,可却被那人絮絮叨叨拦下了。
“我说大小姐,我今儿假宁,耳边好不容易没了大理寺那群人烦扰,你……”
那人望着奄奄一息的沈莜,有好心没好气的继续道:“你可知尚逢年是何人?你当那本起居注是耍子?天子都避讳三分。你跟着他一路到官署也就算了,正面交锋他人都避之不及,唯你一人上赶着送命……”
“太子殿下命我盯着你些,怕你做傻事,谁料你这厮竟扮作乞丐,破破烂烂的,让我好找,方才你差点死在尚逢年手中,那日见你一副伶俐模样,怎得今日这般愚昧?”
沈莜垂泪,此番是过于莽撞行事,可是她府上死绝了,她无法看着线索悬在眼前而不作为,她做不到。
此刻千言万语化作死水:“沈易死了。”
那人愣了,他不知沈莜是如何平静地道出来的,来之前太子传密信于他,沈易一死,沈莜还不知会如何行事,要其一路跟着。
果然,再晚到一刻人就死透了。
“我送你去医馆。”
那人作势要背她,可沈莜却躲开了。
“对,你是尚未出阁的女子,此举不妥。”那人耳尖一红,言语竟也有些吞吐,“尚逢年不会武,此处……他……他寻不到,我去给你找郎中。”
“不可。”沈莜大喘着气,看样子痛苦至极,“大人是大理寺的官差,榜上告示大人当看过,尹百山在寻我。”
那人惊道:“榜上悬赏那人是你?”
“画师真是自断生路,一来是貌寝,二来是失了神,难怪多日久寻无果。”那人低声讥诮着,“寻你又何妨,我在此,他还能强抢不成?”
不知为何,沈莜竟被眼前人神气的一面斗侃了,终还是拗不过那人,郎中走后,那人却一脸苦大仇深。
“殿下嘱咐我,不能让你死。”那人垂首,“至少不能死在我手里。”
“多谢殿下厚爱,也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此事与大人无关,这几日我还死不了,还请大人放心当差。”
沈莜言辞拒绝,只见那人从腰间解下玉佩放在她手中。
“我唤季明栾,官及大理寺评事,若是遇难事,拿着这个寻我,我会尽所能帮你。”
季明栾?沈莜好像挺她爹提起过,骁勇之士,案件首当其冲者,看着是黝黑了些,不过风神俊朗,是憨憨的不像城府极深之人。
但她受不起,她更怕一条烂命还不了此番恩情。
“大人,周礼有言,玉不去身乃君子之德,沈莜收不得。”
不待季明栾开口,城西便有鸣镝四散开来,似是出了大事。
“谨记殿下之言,我还有要事,先行离开一步。”
言罢,季明栾便踏上房檐,脚下生风般,须臾间便不见所踪。
夜已深,薄雾笼盖了那唯一的光亮,沈莜望着那玉佩出神,季明栾的出现倒是让她心中生出了一些苗头。
几日后,城中悬赏的告示多了起来,不止如此,赏金比先前多了五百两,尹百山的家丁也越发猖狂,在城中只要是女儿身都要看其模样,原本知她人不多,可眼下满城都在寻她。
季明栾走后,沈莜病笃,她知道若是不得良方,她这身躯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这几日沈莜仍一副乞丐模样,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躲开那些家丁的搜查,待行至一偏僻处时,她抬头望了望黄棉袄子,只觉头晕目眩,再难立足。
她旋进梦中,鈇锧高悬再落下,经此循环不息,沈易的半截身子在血水中起浮,更似是在叱问。
叱问她为何不听话,为何要将生命至于身外,那些魂灵低怒旋绕耳中,一字一字高喝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可,不是的,不是的。
沈莜再睁眼时是被梦惊醒的,她额头细汗密布,眸子中满是惊悸与不安。
“你醒了。”
一女子推门而入,手中端着鱼洗,沈莜抬手望了望,周身洁净,应是那女子为她擦洗了身子。
她欲起身,那女子连忙放下手中物道:“别动,郎中说你伤势很重,再晚些时日神仙来了也无计可施。”
“多谢救命之恩。”
沈莜有些出神,上苍有好生之德,她这条贱命竟遇着了这么些贵人,当真是天不绝她。
“姑娘,你为何哭了?”
那女子盯着她,沈莜才惊觉泪已夺眶而出,她强颜欢笑着道:“疼。”
“我去给你请郎中。”那女子很焦急,“你快躺下。”
“不必了,多谢,休养一些时日便好。”
她的骨头确在哀嚎着痛意,可那滴泪的痛并不是郎中所能医治的。
“对了,我名陆清音,是这的教书先生。”
那女子嫣然一笑,可她笑中苦涩,沈莜能看出来,女子当亦有教,可朝中虽民风开化,但礼教束缚难以冲破,这教书先生也定是不易。
“原是陆大家,当真不栉进士也。”
“不敢当,只是为遗孤传授学识罢了。”
陆清音垂眸,脸上神色晦暗,似是有难言之隐。
①孱(can四声)头:软弱无能的人。(类似于骂人大白话“软蛋”)
②假宁:公家人休假。
③耍子:古代口语,意为嬉戏、开玩笑。
④貌寝:容貌不佳。
⑥黄棉袄子:古代百姓对冬日太阳的比喻,如黄色棉袄般温暖贴身。
⑦不栉进士:女子才华堪比进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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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刃断命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