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世投胎

作品:《灵官和山鬼

    褚家是新阳郡的大族,曾经人丁很旺盛,族谱上洋洋洒洒一口气记下十个支系,最盛时期,甚至发生过同一年降生二十个孩子的奇事。


    偏偏到了褚春杰这辈,不知家族遭了什么诅咒,算上他和堂兄弟共八个人,三十多年间居然一个子嗣都没生出来。


    再夸张点,褚春杰家里养了十来年的猫狗都像被阉过,吃个鸡蛋都得从外面买,望着那群不下蛋还耀武扬威的母鸡,褚春杰看了真头疼。


    褚家请过几个算命的,掐了不止百卦,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褚家之前生的太多耗尽缘分,往后人口只怕会越来越单薄,有说褚家得罪神灵给下了咒,此咒不解就不会有新孩子敢来投胎,最得人心的卦象显示褚家将诞生一位神人,生不出孩子是要给这位神人让位。


    褚春杰不信这个邪,这些年跟着夫人林玥跑过十一家道观、寺庙,不顾路途辛苦诚心求子。夫妻二人里林玥更期待为人母的幸福,远途的道观不能常去,但城外的山鸣观她风雨无阻每月一定拜上两回。


    诚心终于感动上天,这一年深冬,林玥在山鸣观烧香回府后没几日就如愿有了身孕。


    肚子里的孩子岂止是全家的希望,也是全族的希望,还没出生呢七个叔伯就露出最慈祥的脸准备做孩子最喜欢的人。


    十月怀胎的辛苦在做几件小衣裳里悄然过去,林玥大产这日,院内院外共候着七个妇人七个男人,眼巴巴等着褚家的明珠降生。


    算命的有一个算对了,即将降世的孩子可能真是贵人,从未时开始,五彩云霞就笼罩褚家大院之上久久不散。


    产婆告诉褚夫人生孩子都很疼,褚夫人毅力惊人,从平明直忍到暮色逼近。


    夜幕笼罩,内宅木门被猛的推开,褚春杰失魂落魄走出来,对族人宣布:“生了,是个死胎。”


    褚夫人舍不得臂弯下的孩子,泪流满面恳求丈夫让她搂着死胎守上一夜。


    本来喜事临门的褚家顿时阴云笼罩,这一夜似乎要下雨,左邻右舍闭户较早,路上行人断绝,褚家偌大的府邸在夜色里似座幽灵宝殿,无人敢说话,无人敢点灯,只有生产那间房点了盏晃晃悠悠的油灯,窗上映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褚夫人一边亲吻孩子灰白的脸,一边呜咽,其音幽怨无助更像鬼泣。


    褚春杰算着时辰,不能让妻子跟个死尸相伴太久,必须在天亮前把孩子处理掉。他在门外守至深夜,乌云散去,长庚星升至东方,夜空渐渐清晰明澈。


    这时褚家大院突降异兆,一道忽明忽暗的银光从天而降,直冲后宅屋脊撞下,银尘掀起一阵清风,廊下的铜铃叮铃叮铃响了三声。


    褚春杰打个冷颤,迅速往屋内跑。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东方破晓,褚家里里外外透出异香,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后来褚春杰想起来,有点像他和夫人求嗣时点燃的香火味。


    死了近四个时辰的孩子突然复活,褚春杰抱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夫人林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褚春杰唤了三声没有回应,紧绷一整天的脸终于牵扯出表情,伏在床沿痛哭不止。


    孤零零丢在床角的孩子可能是灾厄,是丧门神,是个不怜悯父母的逆子。


    褚春杰一把拎起这不详物冲出大门,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撞个满怀。


    “施主做什么去?”


    “我家出了个怪物,我要把这孽畜丢掉。”


    老头抱过浑身精光的孩子,说:“他母亲呕血换他一命,你确定要丢了?”


    “何谓呕血换他一命?我与夫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凡人,不懂逆天改命的玄机。”


    为把话说得更令人信服些,老道用劲把算命的招牌抖了抖,其上狂妄地写着“全仙”二字。


    “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这孩子来你家转一圈后,对你家并不满意,准备回去再投胎,却遇到你夫人这般刚烈又爱子的母亲,她于绝望中散了魂魄追上小公子的婴灵,不惜一命换一命让他留了下来。”


    这句话救了孩子一命。


    老头摇一摇“全仙”的招牌,咳嗽一声,故作深沉:“但这孩子是童子命,活不久。”


    褚春杰从老道怀中接过孩子,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看不出悲喜,当即问:“求道长指点一条明路。”


    老道长问了孩子的时辰,闭眼掐指一算,把幽深的眼神投向遥远东方:“东海中央有座大玉山,山上有个老道,那老道的本领可替这小公子解一解过硬的命格,俗话说过刚易折,过柔易弯,小公子不像凡人,若强留他在你们这些俗人身边沾染上尘世的污秽,也就数年的命,需得到大玉山学艺几年,吃点苦头,听听真经方能保他活到二十三岁。”


    说了半天就算拜师学艺也才活到二十三,“若此子不去大玉山,能活多久?”


    “十六岁就算久的了。”


    褚春杰短暂地思考一番,送去拜师学艺终年见不到他的面,这儿子等于白生,留在身边若能精心细养,谁说就养不到二十三岁,再说了,大清早就出现在门外的老道怎么看怎么可疑,遂一口拒绝:“多谢道长指点迷津,既然他是我妻子用命换来的,我怎忍骨肉分离,道长的话我会考虑。”


    老道长从怀里摸出个小铃铛在那孩子头顶摇了两下,连眼都没睁的孩子竟一把将铃铛捞在手中。


    “这铃铛是贫道与小公子之间千里传讯用的,遇到危险时就唤‘快来,快来’,贫道一日内必到。”


    忽见孩子把眉头皱了一下。


    褚春杰有点不解:“危险都是片刻之内发生的事,道长一日内才能赶到,赶来又能起什么作用?”


    老道长咳嗽一声,正色道:“放心,缠上他的不过是些癞皮狗样的小麻烦,留下吧,有总胜于无。”


    童子命的孩子天生体弱多病,事事很难顺遂,老道长叮嘱几句后转身欲走,褚春杰拉着又问:“道长一看就是道行高深之人,还请道长给此子取个受用的名字?”


    这话可把老神仙似的道长给难住了,呐呐自语:“其实轮不到我来取这名字,该叫什么好呢?”老道沉思片刻,忽而一拍脑袋兴奋道:“来的路上我途径一座山,山名很好听,就叫他九陵吧。”


    褚家给褚九陵请了两个奶妈,但这孩子紧闭眼睛一口奶都不肯吃,舔唇抹嘴喝了几天清水,饿得哇哇大哭。


    整个家族一边操持褚夫人的丧事,对饿了几天不肯喝奶的孩子束手无策,靠近主房位置堆放杂物的小房子又突然失火,褚春杰纵有七个兄弟来帮忙,依旧急得焦头烂额。


    第四日夜晚,又出现一件怪事。


    夜深时分,前面是褚夫人的停灵之地,后院有小公子饿极的哭声,偌大空旷的褚府说不出的阴森鬼气。


    几个婆子丫头把熬的烂稠的米粥送到小公子嘴边,这位浑身透着诡异的小公子不但双目依旧如刚出生时一样紧闭,还老成的把碗推开,力气之大,可把几个婆子吓坏了。


    “大人,都快五天了公子还是一口东西都不吃,可惜夫人白白送了性命。”


    褚春杰思念亡妻过度,精神有点恍惚,见褚九陵带来的尽是灾祸,甚至不懂此子不肯睁开的双眼是不是因为嫌弃褚家,怒急相交,举起孩子就往地上掼去。


    众目睽睽之下,小公子非但没有重摔在地,反而轻飘飘悬在齐腰高的半空,像片逐风不落的叶子,轻巧而诡异。


    几个婆子终于惊倒于地,褚春杰退后三步,思定后突然猛扑上来欲直接杀了儿子。


    屋里的几盏灯陡然熄灭,月华从小窗倾泻进来,窗前升起一团清气,从内慢慢走出一个高大模糊的轮廓,一步一步朝半浮于空中的褚九陵走近。


    褚春杰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也看不清此人五官,却以凡人之躯察觉到弥漫在屋内的杀气,还有怨怒。


    “你别害他。”刚才还要亲手杀死儿子的褚春杰颤颤巍巍的求饶。


    模糊的人影充耳不闻,连觑都没觑褚春杰一眼。


    他伸出左臂把褚九陵托于掌中,右手拎起柔嫩脆弱的脖颈,把这不足他臂长的婴儿放在眼前左右摆动几次,突然歇了刚来时的一身恨意,暗暗疑惑:“这么小,真的是他?会不会找错了?”


    半眯眼睛,不顾婴儿娇弱的骨头把小公子翻来覆去研究一遍,突然目露凶光,刻薄地嘲讽道:“小灵官,你也有今天!你的伶牙俐齿哪去了,你的一身凛然正气哪去了,为了道无聊的谕旨同我斗几百年,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他们这算不算是惩罚你?”


    他从冷酷的眼里分出一分蔑视环顾四周,继续冷嘲热讽:“以你在天界的高贵身份,还以为你会选个凡间的权贵做做,就选了个寻常人家,果然顺他们意愿历劫来了,善人呐,历劫都要体察人间疾苦以待重回天位时有所作为?你的算盘打的不够精,是不是投生太急把我给忘了?”


    愤怒的话越说越弱,他倏地醒悟此地是“新阳郡”,一段尚不清晰的往事涌入脑海,一百多年前的新阳郡,那场大火吞噬此地八百多条人命,所以才选择来此投胎吗?


    这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把手放到婴儿颅顶准备杀了他,手触碰胎毛的刹那,褚九陵突然睁开眼。


    这是一双崭新的眼睛,眼珠子漆黑漆黑,像块黑玉石。明明是个婴儿,双眼却透出它不该有的锐利和锋芒。


    模糊男太熟悉这眼神了,惊惧地险些把褚九陵给甩地上。


    “该杀的东西。”模糊男闭上双目冷静一瞬,把快要蹦出来的心脏给按回去,安慰自己:“他现在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是个废物,你在怕什么,你费尽心思找了几年不就是要亲手杀他么,现在轻易就能捏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