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转世投胎

作品:《灵官和山鬼

    “捏死?”


    模糊男鬼鬼祟祟朝周围逡巡一圈,除了钟灵官凡间的父亲外,什么六丁六甲、四值功曹都不在,堂堂真君转世连个护法都没有,何等凄惨,也正是掐死小孩的最佳时机。


    “掐死小孩?”


    模糊男心头猛地一震,立即收起这卑劣的想法,自己好歹也是修炼几百年的人,怎能跟个耗子大点的小孩过不去。


    但与钟灵官斗法斗智的几百年间吃了他多少苦头,那笔账怎么算?


    模糊男脑子飞速转动,给不杀婴儿找个借口:不如先留他一命养大了再杀,杀个成年人也不毁我一世英名,他就在褚家走不远,杀之前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好似提前体会“奸计”得逞的兴奋,他心驰荡漾,恶意盈胸,鬼使神差朝孩子藕节似的手臂咬了一口,血有点腥甜,孩子哇哇大哭。


    他狠狠“呸”出声吐净嘴里的血气。


    立在一旁的褚春杰根本看不见模糊男刚才的纠结于矛盾,他眼中,两个诡异的人只那么静静地对峙,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听见一声“呸”。


    褚春杰以太守身份跪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为这个给家族带了厄运的孩子求情:“神仙,饶了小子一命,褚家三十多年没有孩子降生,他是第一个肯来褚家的,求神仙放过他。”


    模糊男终于抬眼觑了下这个普通的凡人,不知此人走什么狗屎运居然占到钟灵官的便宜。他把褚九陵一把甩出去,褚春杰慌忙伸手接住。


    褚春杰不懂这人是妖是鬼是神是仙,好像猜中他无加害之心,不知哪来的胆子竟开口求救:“神仙呐,九陵近五日不吃不喝,不知神仙有没有办法让他开口吃饭?”


    已经隐身于月光里准备离开的人影突然立住脚,望了眼茶几上的粥。


    他用勺子沾了点粥放到褚九陵嘴边,冷冷地命令:“吃下去!”


    孩子娇嫩的近乎透明,像只寻奶的猫在他手里乱拱,柔软、可怜,弱小,可能饿急了,他一口咬上瓷勺,把沾在勺子上的粥一点一点咂下去。


    可以任意断他生死,不给他吃喝,让他痛不欲生,他像个被天界丢弃的废物……模糊男第一次有了随意掌控一条性命的兴奋,勾着唇角,摩挲婴儿柔弱的胎发:未来的时间还很多,钟灵官,我们的仇慢慢算。


    待他从这股沾沾自喜里清醒过来,已把小半粥给孩子喂了下去。


    天色将明,模糊男用褚春杰能听见的声音说:“他与旁人不同,开了这个头,从此五谷杂粮就都能吃了。”


    说完,身子阒然不见。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黎明前的昏暗和瘫了一地的婆子丫头。


    一个月后,稍稍走出丧妻之痛的褚春杰抱过儿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出生就有异象且召来两个“神仙”的不正常孩子。


    孩子很漂亮,是种一眼看去就知他活不长久的漂亮,浑身有股易碎的质感,像个精雕细琢的玉人。


    这一抱,彻底勾出了褚春杰的父爱。


    褚九陵是他母亲用命换回人世的孩子,是褚家三十五年来第一个孩子,是得了两个“神仙”指点的孩子,他将得天独宠,得族人宠爱,就算他是天道孩童又如何,他们褚家所有人会全心全意爱他、呵护他,替他遮挡一切有可能威胁他性命的危险,踢开他脚下的每一块障碍。


    褚太守豪迈的誓言只做到第六年,对降临在褚九陵身上的各种灾祸突然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


    褚九陵从出生那刻起就显露体质羸弱的一面,身体纤瘦无力,面色苍白,平常很少高声说话,语调平淡温和,性格从容淡定,偶尔生气时才能得见红润的双颊。


    缠绵不断的疾病自然不会放过他,寻常孩童换季才咳嗽发热,褚九陵不分寒暑冬夏,见府里人稍微清闲些了就病一场让他们忙活忙活。骨头也软,不能长久站立,但小孩子都好奇好动,天性使然,偶尔听不住劝和仆人家的小孩玩玩游戏,多跑几步,回头褚太守就听见下人着急忙慌来禀报:“小公子摔断了腿。”


    运气似乎也差了点,褚家附近有一汪不起眼的小池塘,褚九陵在里面淹了三次,有两次淹到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褚太守一怒之下给池塘填平了。


    胆子不大,墙角阴沟里站了只狸猫,“嗷”一嗓子,就给褚九陵吓得魂飞体外,是真正的魂魄离体,请了个半仙,绕床呜呜啦啦叫了三天才还醒过来。


    因为是褚家三十多年来第一个孩子,褚九陵得到的宠爱足够弥补他天生环绕在身边的不幸,褚家的七门叔伯皆视他如明珠美玉,肩负将来延续香火的重担。褚家上下一片祥和,没有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凡尘俗事似乎也不与他沾边。


    除了漂亮的有点不正常外,褚九陵就这么有惊无险长到八岁,能联络到老神仙的小铃铛一次都没派上用场。褚春杰摸着胡须欣慰地感叹:“哪是什么天道孩童,就是个普通小孩嘛,根本就不需去大玉山!”


    褚春杰的侥幸还没把心窝滋润暖和,这一年的盛夏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左邻右舍的孩子说褚九陵是琉璃人,碰一碰就碎,没有人敢靠近他。好在褚九陵有一颗与年纪不符的豁达平和的心,他们不跟他玩,就让下人搬张躺椅摆在大门外欣赏那群活力四射的少年在眼前奔跑游戏。


    才八岁的孩子,无精打采歪在躺椅上,神似个正在享受儿孙绕膝的老头。


    褚九陵居住的小院有棵粗壮的银杏树,枝大叶茂,无人跟他玩时,就坐在树下的石桌上读书解闷。白日暑热渐熄,暮色渐拢,褚九陵又在银杏树下点灯纳凉,一个丫头在他面前放了碗解暑汤,又有一人立在身侧给他扇风。


    忽一阵凉风乍起,书页乱翻,小公子浑身打个寒颤,似有所感,匆忙起身朝院墙外看去,除了漫天璀璨星斗,四周静谧无声并无异常,抚摸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对身后的丫头说:“我要回屋,把汤收了放屋里去。”


    没有回应。


    褚九陵转身又说:“我要回屋。”


    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猛退两步。


    两个丫头保持着扇风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眼睁开,空洞无神,像两尊有血有肉的塑像。


    褚九陵这几年也听父亲提起过他不同旁人的命格,闲来无事常会翻翻杂书,学点阴阳术数、占卜算卦,这两丫头应该是被定了魂。


    褚九陵踩上凳子用两指试探她们有无鼻息,确实如死了一般,将要开口叫人,一阵更猛的风从墙外俯冲下来,把身子骨轻巧的褚九陵掀翻落地,当场摔断一条胳膊。


    一团眼力可见的清气凭空而现,从内走出一个人,步伐轻盈翩跹,环佩叮当,玉石琅琅,不见容貌,只能看出他身材修长匀称,其余细节一概模糊不清。


    那人款步走到褚九陵跟前,俯视片刻又蹲了下来,衣裾扫起一阵清香,像刚沐浴过就等不及出现。先是抱臂打量褚九陵一番,又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举止傲慢、指端挑着蔑视,突然冷笑一声:“越来越像了,原来投生转世容貌不改,好玩。”


    “你害了她们?”褚九陵怕的浑身发抖,但这院子好像被罩在水下,闷闷地传不出声音,只得硬着头皮质问。


    模糊男冷笑道:“如何?想伸张正义?”


    “我,我要——”褚九陵结巴两声,脱口而出:“我要报官。”


    自家爹爹就是太守,还有谁比他更方便报官,软弱无力朝墙外喊了一声:“爹——”


    模糊男显然被褚九陵报官的方法怔住了,半天没动弹,回过神正要奚落他的无用,又听小公子义正严词道:“即便你是鬼,不受人世的律法条令管制,但我有的是方法寻到鬼差,把你残害人命一事禀报上去,地狱鬼差铁面无私,他们一定能把你绳之以法。”


    褚九陵的脸被模糊男捏到变形,咬字不够清晰,但眼神正气凛然,口气更激昂慷慨,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犹如钟灵官铿锵凌厉的声音再现:“怜州渡,你自恃一身无穷的法力,四处为非作歹祸害生灵,为何不老老实实修你的道成你的仙?我奉玉旨捉你回雷部审判,老实束手就擒。”


    那是怜州渡第一次仰望周身被祥光笼罩的天界神仙,揉了半天眼才看清金光里的钟灵官,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扶腰间一柄大刀,刀身射出的威力比他本人还要凌厉三分。


    原来俯视万物生灵的神仙跟凡尘庸官一样,不查明真相就冤枉人,怜州渡瞪了他半天,咬碎后牙槽二话不说就跟他打了起来。


    第一次打架经验不足,怜州渡用一点不够坦荡的手段把钟灵官捅了个窟窿,他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还是给身经百战的钟灵官削的动弹不得,屈辱地踩在脚底。


    但今时不同往日,怜州渡在三指上又加了点狠劲。褚九陵疼到五官变形,立即抬手打开模糊男的手臂,当他的手毫不费劲从对方手臂上穿透过去时,骇然地皱起眉头:“你真的是鬼?”


    “看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真是可惜,也更让人痛快,好好吃饭快点长大,我已等不及要杀了你。”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我?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视人,你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稚嫩的童音为何能问出如此“阴冷歹毒”的话?


    “无冤无仇”“见不得人的秘密”,呵,字字扎在怜州渡的心窝。


    “张嘴。”


    褚九陵在他粗鲁强硬的两指下被迫张开嘴,没等反应,一粒苦涩的药丸顺着咽喉滑下去,迅速反冲回一股怪怪的味道:“给我吃了什么?一股子狗屎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句话让怜州渡很想笑,过去不会错说一句话不会错走一步路的人,居然说出这种接地气的话,“你是尝过狗屎所以也知其味?”


    松开手,怜州渡指端溢出一道银光直击褚九陵胸口,方才吞下肚的药顺着经脉血液立即传至全身。


    “这狗屎味的药叫‘月月痒’,今日是十九,往后每月十九你浑身都会痒上两个时辰,不能挠,抓破的地方将溃烂不愈,此药效在体内暂寄十年,十年后我帮你解毒。”怜州渡勾起唇角,淡漠地盯着只会瞪眼的小公子:“我倒要看看今世的你克制忍耐力如何?”


    褚九陵想换副表情讨饶,但刚才正义凛然的形象把自己都唬住了,这个连脸都看不清的怪物不配堂堂太守之子给他服软,脖子一梗,把张苍白的脸气出点血色来,“我一定去报官,你等着瞧。”


    “别嘴硬,好好体会月月痒给你的痛楚。”


    怜州度轻蔑地笑着,缓缓起身居高临下把缩成一团的小公子盯了片刻,隐身离开。


    褚九陵紧捂胸口,以为还能把散至周身的毒给揉一揉,拽出来砸到地上,发现药效开始起作用后,他在静谧的小院呜呜咽咽哭起来。


    才哭三声,叮铃当啷的环佩声又起,还是那冷酷无情的声音:“忘了告诉你,如果敢把我给你服药一事告诉旁人,知道的人我都会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