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谒鬼火(二)
作品:《菩萨孽》 迈过门槛,走到外头,顺着廊柱一根根数过去,无量寿瞧见。稍远处回廊的阑干旁,已是拥了不少的人。
挤在前头的朝后退,后头闻声从四方游来的朝前拥,但不凌乱慌张,如潮水过滩一般,后浪推前浪,前浪退居后浪下。
“猪血入池沼,引鱼竞上钩。”
前边人头攒动,不知为何,无量寿脑海里浮上来这么一句,在蒲津渡,从渔民嘴里听来的谚语。
她眼前又涌现出未出阁前,在柳宅后园瞧见的那一幕。
翠绿荷叶下,密匝匝浮出十数个赭面的头,怒目圆睁样。
无量寿忘不掉,当时血水散得极慢,如若不是红鲤颇多,分食迅猛。那一圈暗色、腥臭的水垢还没法随碧波荡漾而湮灭在大宅院日日夜夜的灯红酒绿里。
裙裾如鱼尾,宫灯照清波。静水无澜的地砖上翻涌起白浪,推挤出深处的记忆。
她渐渐想起,那天她们宰的其实不是猪,而是个人。
不,那算不得人,不忠不义,为虎作伥,怎能算得上人呢?顶多算个猪狗不如的孽畜,还是个没骟过而味重的老孽畜。
怪不得鱼群那般饥渴,她仿佛还能闻见那股既令人恶心作呕又令人痛快淋漓的味道。
腥臭中混着丝丝甜。
在无量寿认知里,没有人是生来便将血腥融入自己生活里的。但今日景象重叠交错,她方懂得,对于饿了许久、被圈禁的红鲤而言,纵使血水残渣,却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饕殄盛宴。
她是其中一尾红鲤。
自那天后七个寂夜里,与血色同根而生的红色总使她窒息。她尝试过许多法子去忘却鱼群争相饮血的场景,但最后,她的养母制止了她的自逃行径。
目睹侍女依次搬走锦帐、漆盘、妆奁,屋内一切朱红色的物件。裴宅的新女君、无量寿的继母崔姰却视若无睹仍着如皮肉钩织而成的衫裙,突然进入她的寝阁。浑身通红,像一团生于天雷,势要燃尽山林的野火。
她迫近榻上发抖的幼女,却止步于她面前,不逼迫将她从榻上拉起,只将朱丹红的领巾轻裹在她头上,往常不苟言笑的面孔上嘴唇翕动。
“你母亲的宝辇起程那天,她也是穿着像我这身的红裳踏上的不归路,无量寿,你不该害怕红色,你该牢记这抹烈火焚至最猛烈之时才会熔炼而成的红色才是。”
“斯人已逝,往后的日子,我,我们必然伶仃,但不能溺于哀伤,坐等被他们生吞活剥,我们必须要复仇,必须要啖食渴饮仇敌的血肉,去劈出条生路来,铭记愤怒的力量,不要忘却像血一样鲜艳的红。”
绿意盎然的树被焚去枝条的束缚后死去,但胸腔里涌流着的红隐隐的火,又让灰扑扑的炭重活了过来。它势要在被火反噬成灰前,爆燃出它第二段暗红色的生命,去将林野中仗着洞穴庇佑的的豺狼虎豹吞没。
崔姰瞳中熊熊的烈焰,自眼睑处迸发,裹住年少的无量寿,重塑了她的肉身,将她也度成了嗜血的红鲤。
一尾獠牙锋利,堪称水中猎豹的红鲤。
廊外淅淅沥沥,风裹着水珠落在她的衣袖上开花。
手臂上遽然生麻,低头瞧,淡青色经纬下已是浮了无数个小疙瘩。
她不知这些是肌肤寒凉而生的还是复仇烈火燎烫的疮痂。凭当下的心态而论,她更趋向认可是后者留下的痕迹。
风卷阴云,眼前光怪陆离的人鱼重叠场景随潮水消退。无量寿挺头,一步步继续朝前走。
越朝前走,眼前围观的人群模样就越清晰。
近乎是每个人都被所看到的事物吸去了魂魄般,在那一方廊道里,隔着庭中的植株,仰面瞪视着远方,无人有心思留意趋近的影子。
她如游鱼般无声潜入人群之后,凭着身形高挑,隔着琼英墙顺着珠晖目去探那水障里的虚实。
暮色苍茫,又没有月华,除却檐下灯照映亮几株芭蕉,庭除皆没在晦暗里。白日鳞次栉比的歇山顶此时也被夜雨冲淡,化成数纹深色的水波。
沉沉幽冥里,唯有那山腰高台方向,几丛舍利子般剔透的亮影,不为风雨摧折,好似扎根在半空中。散出的光线如无形的根须,探入正凝视它的生灵眼眶,像吸食土壤里的养分般吮吸魂魄。
脚下莲花砖碎裂,无量寿掉落回蒲州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寝阁,她只看得见阿娘那架遗落的画屏。
翠羽已被虫蛀掉了色,波斯宝石也脱落下来,泛着绿光、滴溜溜朝她脚边滚来。
她连忙凑身去拾,可眨眼,绿宝石菱方的身子膨大成一团浑圆的菩提子又迅速消解做一颗小小的凤凰泪,洒回到了画屏上,湿晕开来,混着陈旧但不模糊的记忆,苔藓一样蚕食掉画屏,融成一摊黑水。绿宝石又变回了遥遥荧荧的鬼火,朝她扑闪着眼眸。
骤然变故,虽止住了脚,无量寿还是因匆匆退步而踩住了笼裙,一下便失了平衡。
“智光!”还好,从远处传来的高声唤醒了稍许被雨水浸泡的神志,在即将碰触到阑干的刹那,她伸手勉力攀住了廊柱。
步摇珠石叮当,引得画中人顾盼。
“我道是谁悄无踪,原来是病西施,瞧瞧如今模样可是比那跳掌上舞的赵宜主还要身轻如燕了,怪不得走路没个声响,身子都没大安吧还出来受风做甚?”
从丽人堆里木然走出个女郎,姿态若规整的楷体口舌却如游蛇。一壁冷不丁地挖苦;一壁瞳眸里栖着孤傲的光,灼灼盯着无量寿不放。
“哎呀,天娘,也不等我就穿这么薄出来了,忘了你自己病还没好么,喊你你也不应 ,刚才没摔到磕到哪里吧?来快披上,别受凉了。”
韦泠泠匆匆从远处赶到了无量寿身边。脚一伸,身子一闯,也不顾后头本想朝前一步的柳苓则被挤得踉跄,只自顾自地挡在当中,先仔仔细细将无量寿上下迅速都看了遍,再连忙将手中捧着的披袍覆在了她身上。
等这边妥善照顾好了,韦泠泠这才有闲心转头去收拾那头。她将呆愣像木人的好友拱卫在自己身后,回过身冲着刚整理好披帛的柳苓则开口道。
“柳婕妤何必咄咄逼人,倘换你不慎染了风寒,想必凭你那只读圣贤书不事射猎的砚台身只怕现在连床都下不来吧。”
同是拣择入选的嫔御,韦泠泠也断不是胸中无词藻的人。她反唇相讥的功力并不逊于出身诗书人家的柳苓则,更不必说此刻心中窝着好友被欺的怒气,言语上只会比柳苓则更加尖锐,也更加不留情面 ,毫无顾忌。高亢的声量如蒺藜,刺得柳苓则素白一张脸上渗出血来。
“是,你说的没错,我确身子纤弱,可我至少守礼,不像你们,妇仪闺范尽抛了去!”
韦泠泠的话甫一说完,柳苓则端正的五官已然支离破碎开来。但她仍挺着脖子,手掖在袖中,维持着庄重的姿态,昂首想将视线放在裴无量寿发髻高度之上,却终究不能如愿。
她只得仰视着无量寿若置身六界之外的淡漠神色,眼睁睁看着面露嫌弃的韦泠泠庇佑着无量寿朝离她远一些的位置避去。
“呵。”看着眼前二人举动,她生生将要到嘴边的话重咽了回去。
待无量寿眼神不再放空,越过韦泠泠的肩膀便看见,柳苓则黛色的长眉下那双眼珠倏忽灰败,接着眸光一紧,冲她露出恶意的尖牙。
“往日那么敏捷勇毅,打得一手好马球的女郎,身子骨不是该很健硕才对么?怎的才出宫不久说病就病倒了?”
锁定了目标,柳苓则也没了顾及,脚下寸步未移,眼刀却好似乘风自四面八方朝无量寿飞去,步步紧逼发问,丝毫不留待裴韦二人解释的余地。
“水土不服?我看未必吧,这离京兆府不过百多里连关中都没出,连水与东内里头的都是同源。都是一齐来这的,又都住在一起,怎就偏生你一个人病了旁人都没病?只怕是这不慎染了风寒也不过是…”
蛇嘶的声音潜藏,不着急将话说全,却吐出疑惑的种子,在围观者心中发芽。
“对呀,要说受了风,可这平日里都是无风闷得像蒸笼,就算下雨天会刮些风,关窗不就好了,哪怕受了些风也不至于病了还病那么久吧。”
人群里窜出了质问的枝叶,华盖渐次铺展开来,越来越多带着怨怼的声音结成了果。
“可不是,倘若要说是因为贪食了寒凉的食物,但这破地方又不像宫中还能提供些时新水果、酥山冰酪,哪里又会吃太多凉的呢?”
“都在说些什么?病了就是病了还要追根究底?我看你们哪里是没病,一个二个的疯病不轻!”
四周纷杂的碎语钻耳,韦泠泠只觉身上锦背子厚重闷人。她懒得多费口舌,剜了挑事的祸首一眼,趁着其余人被她吼住的片刻,回头便去替无量寿换下披袍,为她在里面添上了锦背子。
“别理她们,一群没有主见人云亦云的可怜虫,不过是借邪风发泄内心阴郁苦闷罢了,你别放心上。”
“说谁可怜虫呢!韦鸣玉你既要偏心,怎不见你主动替这个痨病鬼去干她要干的活啊!”
廊上人密,韦泠泠对着无量寿的一番肺腑之言不凑巧被某个耳朵尖的给听了去,恰巧这位耳朵尖的是个认死理的主,霎时又擦出火来。
“按规矩轮流洒扫奉食,大家伙都轮了好几轮了,偏她一人自打来了这一次活计都没做过,全让旁人干了去,凭啥?同来奉陵,就她那么金贵啊吹了点风就病来如山倒了?”
“泠泠。”
千钧一发之际,裴无量寿拉住了好友宽博衣袖下捏紧的拳头,莞尔一笑熨平了她的怒容。
“既是冲我来的应当我自己解决才是,你能站在我这头为我驳了这么久我已经很感动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刚平复的眉头又垂委下去,只是还来不及表露担忧,韦泠泠整个人就已被一道颀长的身影盖住。
“来,披上,你自个还穿着轻薄呢我病了你可不能有恙。”
韦泠泠只能任由织满团窠纹的披袍将自己裹住,耳畔兔绒綷縩。无量寿边给她穿衣,边将话头递向适才那位语气最不客气的女郎。
“桂仙,我自己没看顾好身子,你有善心替我做了这么多,多谢你,等我病好了轮到你值守了我会替你的,你替我五日我便替你十五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的恩德我定会偿还的。”
一拳打在棉花上,再喷薄的怒气也没得引火的线。顾美人本嗓子眼里还淤堵着,可当看到那面苍凉莹白的水晶盏悠悠转过来,不知怎的,呼吸间,她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抹开了。
“我没有,不是我替你值守,你不欠什么,哦不,你只是不欠我的但你欠了六娘的,是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帮你兼顾你搁下的活计。”
不带眨的黑瞳仁吸魂夺魄,顾美人是不敢再盯着看了。她着急挪开目光,语气听得出慌张。但她还是没忘了继续替自己好友说话,是先前那位附和柳苓则发声的女郎。
“陵台丞照着我们生辰八字排了序,两人一对,轮流着朝夕上食、安置盥洗用具、拂拭床帐衾枕…我们是被分在一起的,你病中那些日子,虽说帮你也算是我分内事,可独我一人,若是白日,倒不算什么,夜里…我真的很害怕。”
好友为自己出头,自己也不能做缩头乌龟。朱才人把心一横,从顾美人袒护下挺身而出,怯声怯气,朝无量寿与她身旁随时防御架势、才不久呵斥了她的韦泠泠表露出自己的心迹。
“抱歉,让你受累了,淑君,还是说的那样,你的恩情我定会偿还的。”
无量寿嘴角绽出抹笑,如炎夏冰鉴般。镇定了朱才人和顾美人的心。
“还真是有担当呢,只是不知你究竟要如何替人值守偿还欠下的恩情?”
冲突平息,但仍有人并不满意。
“倘若不是朱才人有顾美人这样一位同是吴郡出身,又自小结识的发小,只怕现在还打落牙齿混血吞呢。有些人,嘴上说着好,但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心上,究竟有没有说真话,怕是自己都不清楚吧。”
“你们也真是傻,三言两句就叫人糊弄了去,她尚不知陵台的安排你们难道也不知?按生辰八字排的序岂是说替代就是能替代的?无量——裴智光,到了如此境地,你蒙混人的伎俩还是很拙劣。”
从朱、顾二人身后走出,柳苓则嗤笑出声,将一些词吐得很重。她仍旧端庄,嘴唇抿做一把横过来的刀。
“柳娘子。”
这一回,无量寿率先开了口。
“之前在宫里,某与娘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芥蒂没有解开么?不若趁现在大家都聚在这里,当面将误会芥蒂说开吧,就像适才那样,娘子看可好?”
说话间,她带着对素昧平生之人的礼貌,但对这份礼貌,柳苓则并不买账,甚至,她终于是难以继续维持端庄了。
她发泄般扯掉碍事的披帛,轻纱甫一委地,廊道那头齐齐驶来了一列羊皮灯笼。断开的急泪只来得及随昏黄的光点闪烁,随后便泯灭在一大团明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