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谒鬼火(三)
作品:《菩萨孽》 “诸位贵人都在这赏雨纳凉呢。”
众人闻声转身,离得稍近的无量寿偏头便看见映得泛黄的圆领袍上,簇着一张獐头鼠目的脸——陵台丞徐恩的脸。
他好似看不到旁侧雨夜里的异样,直面众女,瞳仁左右转,肆意扫视着,不知在期待看到什么。无量寿只察觉得到他眼神里蛰伏的贼光一点点黯淡直至无存。
“行了!都别搁这杵着,已是亥时了。”
徐恩翻了个白眼,囊袋般的嘴角下垂,灯把一侧脸照着。
后头跟随的小黄门本还被突然映入眼帘的那几团绿莹莹鬼火吓得呆愣,眼珠刚能转动就赶巧瞅见前头灯影下突兀出半面沟壑纵横的黄土坡。
他连忙回神凑到徐恩面前,毕恭毕敬地应答到还不曾说出口的话。
“禀徐丞,今夜亥时当是徐美人、武美人、顾美人三位娘子奏筚篥。”
“哟,你这后生倒是有眼力见。”
“明公折煞奴了,做奴才的倘若连揣度上意都做不到哪里来的脸皮继续做奴才呢,这都仰赖明公往日里教导有方啊。”
小黄门心花怒放,眉毛飞进幞头里去。然而,刚抬头迎上徐恩打量的目光,下一刻,当着廊道里所有人的面,他便被徐恩抬腿一脚,怼着脸给蹬飞出去。
“死狗奴!我什么时候教你揣度上意了?自作聪明的蠢材!”
那一脚极重,徐恩又是因善蹴鞠而发家的。而小黄门不过舞勺之年,身子骨单薄,本就承不住。在众人的目视下顿时便有血混着牙飞溅出去,又翻滚间后脑磕在了柱础上,当场就红染幞头,来不及求饶昏死过去,被徐恩命人抬了下去。
“腌臜玩意儿!竟敢含沙射影我。”
没听见求饶,徐恩尤不舒坦,阴狠朝渐远的人影低声骂了一句。回头看丽人们或多或少因见了血光,脸上有了他想看见的惊惧,他肺腑里终于升腾起些许快感。
但他还是不满足,扫视间留意到畏缩的朱淑君,瞬间,垂颓的赘肉又堆起弧度来。
“奴忆起来,往日这个时候,因临近寒食清明,大行皇帝斋戒茹素,一日除了朝食午膳,夜里亥正总还是要进些素馅毕罗、胡饼。”
“事死如事生,诸位贵人仰赖大行皇帝福光环照,得幸继续侍奉大行皇帝,自当尊奉大行皇帝生前喜好行事,今夜便先罢去乐舞吧,改为献食,一年到头,夜里献食也不多几回,让奴算算,今夜献食该谁了?”
“亥时,呀!按生辰八字算,该是朱才人了,才人娘子,请吧。”
徐恩假模假样当着众人面,半眯着眼捏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掀开肥厚的眼皮,似笑非笑乜斜朱淑君,拿腔拿调地说。
“且等一下,中官,妾实不知这皇历究竟怎么算的?怎就又轮到朱才人了,前日辰时是她,昨日酉时也是她,今日怎还是她?不知可否请中官为妾阐明一二,妾也好估算日子,妥善筹备,好生侍奉大行皇帝啊。”
徐恩顺着这刺耳讨嫌的聒噪去看存心与他作对的人。他本想借势杀鸡儆猴、可一见适才的话出自柳苓则之口,涌上脑的嚣张也不得不浇盆冷水抑制。
“呀,柳娘子,中响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来不及给您道喜,您大人有大量,定不会与奴一般计较的,您好事将近,奴也会借陵园每日供奉的香火遥祝您此去顺遂,平步青云。”
他嘴上这么说着,阴毒的小眼睛眯成条蚯蚓样的缝。
违心之语如湿粘的生鱼入肚,柳苓则并不想将这番用心险恶的话咽下,当作无事发生。前面已然失了所谓体面,何惧再失一次。她几乎是迅速做出反应,赶上徐恩抬头不怀好意准备打量的瞬间,照着他那奸邪小人的嘴脸狠狠啐上一口。
“我呸,阉狗!收起你那弯弯鸡肠,别打量我不知你是什么意图!”
被当头一喝,饶是徐恩往日仗着陵台二把手的位置跋扈似山大王,仓促间也被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手只胡乱在脸上抹,怔愣地不敢相信素日沉稳的“诸生”会当众朝他吐唾沫。
“再敢拿你那鸡爪子指我试试看呢?信不信我回去后立刻派人来,将你这一双鸡爪子砍了去,你大可试试,看我会不会像你一样,凭借点微薄官身,仗势欺人。”
柳苓则觇覩着徐恩神色,说出的话字字在他心上戳出冰窟来。
“旁人尚且不知,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吧,离开这我将奔赴怎样的前程,教养的是何等尊贵人,也许不能即刻朝你发难,但待我深得信重了,稍稍开口,怕是落到你头上都算得上是滔天大祸吧。”
看着眼前这欺软怕硬的阉狗又惧又气,柳苓则不知心里有多痛快。
“你这讨嫌的不如狗的货色,不就是不满我仗义执言么,想着把我拉下水,不需你来说,我怕脏了我的耳,我自己来说!”
“真要反了天啦!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大行皇帝底下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体统了!”
眼见局势马上失控,徐恩便开始发挥他胡搅蛮缠、恶人先告状的天性了,哪怕去了势,他的功力也丝毫不减,甚至因着被剥夺走男人的象征,心肠随着肉身,残缺扭曲,而愈发得心应手了。
天家威严大过天,哪怕此刻在不远处山体深处地宫里,大行皇帝的肉身都已经腐烂得不成样了,但却仍有阉竖可搬出他的淫威来震慑活人。身为奉旨守陵的先皇嫔御,顾虑牵挂甚多,柳苓则只能按捺,缄默下去。
跳脱的飞鸟被皇权的大山轻而易举扼住了咽喉,卑鄙的虫豸在欢欣鼓舞。徐恩心底对先皇早年间打压的忌恨,此刻因为得利而被他亲自暂时抛去。他开始在心底歌颂圣主万岁,另一面,对不能亲自折断面前飞鸟的翅膀,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她乘风飞出穷巷而感到莫大的失望与愤懑。
“懂得闭嘴就好,柳娘子,切莫怪老奴多嘴,我这可是为着你考虑啊,您啊金枝玉叶,眼瞅又得舒国太妃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更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毕竟是同在这陵园奉守着大行皇帝,您又在奴下边受过几天教导,就算从这出去了,总也代表些咱们敬陵的脸面不是?”
“这老阉狗,说话腔调真是恶心,那嘴脸真想给他一脚踹烂!”
韦泠泠站在无量寿旁侧,她看着柳苓则跟徐恩拉锯,虽才有过冲突但心底却实打实地钦佩柳苓则,希冀着柳苓则能胜出。阉竖卑鄙,竟拿死人压活人,这下即便她有心助力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了,其余人也是如此。
她一壁用只有身旁人能听见的声音叫骂着,一壁伸手去拉无量寿,想将她不动声色拉到自己身后,用身躯去遮护,哪怕她的发髻只打的到无量寿下巴尖。徐恩肆意妄为,她害怕他那粘稠的目光捕捉到自己好友。
只是,当她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找不着人。惊诧回头,身旁已没了无量寿的身影。
看到柳苓则那隐在薄如蝉翼经纬下攥紧的拳头,哪怕他看不真切她的神色,脑海中构想的难堪狼狈确也能让他心中快活。只是,这还不能够,于是徐恩又将目光重新锁定住。这一下,他懒得再装样,血盘大口直冲着朱淑君张开。
“正事要紧不容再耽搁了,朱娘子?可也有话要问奴?若是有,我这便让人将你请至寝殿,您亲去问大行皇帝吧,这规矩不过是奴奉遗诏定下的。若是没有,那敢情好便不必大费周章了,您啊服服帖帖遵奉咱的令,独自一人去献个食,祷告一番也就成了,您说您要选哪一种呢?”
这下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纵然顾桂仙再想庇护好友,周旋也好、拼命也罢,却都是不能够了。她只能凶狠地瞪视着徐恩那些去而复返的走狗,伸着讨命的手朝她们扑来,将好友从自己身后带走。
“哎呦!”公鸡打鸣般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徐恩龇牙咧嘴,视线顺着那只给他重击的手推移,庄严宝相在火光的辉映下成了金刚铁面。
“明公,既轮到朱娘子了,便由我去吧,前几次都是她替我,现下我病好了,也该还恩了。”
无量寿俯视着徐恩说道,神色平静无波。
“既是按黄历,我与朱娘子生辰一致,想必替了她这回也算不上犯冲吧,既然之前明公都安心让朱娘子一人做两人该做的活计,那么这回只让我去也合乎规矩吧?”
她声音沙哑,犹如鬼嘶。比夜色还深的瞳仁紧锁着下边面皮发颤的阉人,扼住他的手卸劲。随着无量寿的手缩回,徐恩猛地像是被一股强风推到,朝前踉跄,摔在地上。
不等徐恩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廊道渐渐愈发亮堂起来。紧接着无量寿身形一晃,手肘不偏不倚击在徐恩太阳穴,他怨毒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崩灭在塌扁的舌头下了。
“妾见过韩明公。”
众人正呆愣,便见无量寿福身下去,随着徐恩断线风筝似的身子彻底倒下,陵台令清瘦的面孔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裴娘子快免,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外头飘着雨呢,夜也深了,您还是好生安歇吧。”陵台令朝无量寿回以拱手,蹀躞带上的银熏球叮当作响。
“原本韦娘子派人来请,我这便急急带着医官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们不在寝阁内,耽搁了功夫,还请您见谅。”
“无碍,您太客气了,妾现下还好,只是被吓得不轻罢了。”
无量寿拿袖抚在胸前,边平整呼吸,边伸出指尖,点了点地上。陵台令这才看见,脚边竟躺着一坨肉,已是不省人事了 。
“欸,这是怎么回事?”陵台令神情纳罕 ,却拿乌皮**靴蹬了蹬肉囊。众女看在眼里,也皆是痛快之意,原本对无量寿的崇敬因陵台的人来了变成了对她的担忧,这下是终于安心了。
徐恩跋扈,纵然被大行皇帝厌弃,从紫微近侧外放到此偏僻不祥之地,也依旧仗着自己曾是天子亲随,毫不尊重上峰。如今,人只要有气性,自然也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
“回禀明公,先前妾缠绵病榻,如今好转,得知前面好几回都是朱娘子一人做了本该两人该做的,侍奉大行皇帝的事,心中是在过意不去,想着既然朱娘子一人做了这么久,想必也不是非得两人不然就犯冲。”
无量寿照样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只是姿态由不容触及的强势稍稍平复做谦和。
“妾与明公您皆是知恩图报之人,适才徐丞来临时变了规矩,乐舞改作了献食,又轮到朱娘子了,妾这便想着替朱娘子去,却不曾想徐丞怎么也不愿,非得叫朱娘子一个人去谁来也替不了,妾刚想再与他说理,不曾想他突然就栽倒了。”
“明公明鉴,妾何其无辜,突逢此变,真真是吓人一大跳。”
说罢,无量寿的脸色又白了三分,淡淡两抹眉山垂委着。
“是啊,明公明鉴,是徐丞突然自己栽倒不省人事的,可不关裴娘子什么事啊!”
韦泠泠率先附和,紧接着人群里附和声此起彼伏起来。就算徐恩那些走狗想说什么,可面对一个素来跟他们主子不合的上峰和一群团结的女人他们的声音也只有埋没的份。
一旁缄默已久的柳苓则送上了最后的助力。
“猝然栽倒,莫不是急病发作吧,我先前打发日子时看过医书,这症状倒像是某种疫病发作,还是快些拉下去与旁人隔绝起来吧可别害了下宫上下,哦对了,这些个亲随们也该一并隔绝才是!”
于是,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徐恩并着那些个被堵住嘴的走狗们很快就消失在廊道上。
“裴娘子,您身体还未痊愈不然今夜…还是让朱娘子去吧,您要报恩 ,也得等您痊愈不是?”
看破陵台令眼神中除却担忧,还有试图遮掩的张皇。无量寿不置可否,只直视着面前人,瓷白的肌理愈发衬得她目光坚定。
陵台令也不是愚笨之辈,既知晓了女郎不会更改主意,也不好再阻止了。他轻叹一下,松口道。
“好吧,便如娘子意,请娘子随我来吧 。”他一壁为无量寿让出道来,一壁吩咐余下女郎,“夜深了,诸位还请早日歇息吧,逢上清明,明日新的一天可有的忙呢,都散了吧。”
就在他说的时候,众人开始挪步之际 。陵台令回首,那道高而柔美的身影已然在灯火葳蕤下渐次朝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