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朋友

作品:《锚点

    三年级那年,流感来势汹汹。


    周一早晨,林屿发起了高烧。


    “小屿,把药吃了。”王萍摸了摸他的额头,她的肚子因为足月大的行动不便,林屿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她按摩浮肿的腿脚。


    烧的迷糊的林屿蜷缩在被窝里,睡不着,只能脑袋恍惚地数着墙上的霉斑。


    外公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黄奶奶正在大声抱怨假牙找不到了。他想起今天有重要的数学测验,但脑袋昏沉得根本起不来床。


    三天后,林屿终于退烧返校。


    推开教室门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课桌一尘不染,书本整齐地码放在右上角。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工整的课堂笔记。


    “这是...”林屿问。


    前桌的女生转过头:“江熠帮你记的,他这几天一下课就帮你抄笔记。”


    林屿转头看向正在写字的江熠,对方左手虎口还留着打吊针的胶布痕迹。


    “谢谢你!”林屿翻遍书包,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辣条,“我请你吃这个!”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江熠这种洁癖狂魔,怎么可能碰这种油腻的零食?


    果然,江熠摇摇头:“不用了。”但这次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两秒,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努力压抑某个即将成型的微笑。


    放学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林屿站在一年级教室外等黄承宇,雨水开始噼里啪啦砸在走廊栏杆上。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江熠手里握着雨伞走到他身边。


    “要...要一起走吗?”江熠说。


    林屿摇摇头:“我得等表弟。”


    话音未落,就见江熠把伞塞进他手里:“那你们用这把伞。”说完,就作势要冲进雨幕。


    “等等!”林屿一把拽住他手腕,“等我表弟一起走吧?”


    江熠怔了怔,望着被拉住的手腕,点点头。


    他们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渐在地上,泛起涟漪。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屿突然问。


    他不懂为什么,只是忽然发现江熠和别的同学对自己都不一样。


    找别的同学借橡皮要拿贴纸换,江熠却把橡皮直接送给自己。


    体育课自由活动,找别的同学要跳绳,条件是“玩十分钟要拿一颗玻璃弹珠换”,江熠总是在自己忘记带水时,默默递过一瓶水,林屿以为也是要交换的,江熠却说“不需要交换,就是给你带的”


    找后桌借彩笔,对方扬起下巴:“用你的奥特曼贴纸换,我要戴帽子的那个。”


    江熠却在他对着空白画纸发呆时,把整盒彩笔推到他面前:“喜欢哪个颜色随便拿。”


    林屿总以为“得到”要先“付出”,但江熠的好从来不用等他张开手接,就自己落进他的铅笔盒、爬上他的作业本、浸进他的水杯,还带着笑说:“不需要交换哦,因为…你是我的同桌呀。”


    别的同学对他好,总像在玩交换游戏,可江熠的好不一样,他没帮过江熠,没借过卡牌,甚至总把江熠教他的口诀忘记。


    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啊转,最后变成一句没头没尾的想法,就像书里看到的“种下的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


    可向日葵为什么要转呢?


    江熠的睫毛颤了颤:“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猝不及防烙在林屿心口。


    他想起小姨越来越敷衍的应答,想起姨夫永远皱着的眉头,想起黄承宇说的“外人”


    第一个朋友吗?因为是第一个,所以是很重要的吗?


    “林屿!”黄承宇背着书包走出来,照例直呼其名。


    这声呼唤让林屿回过神来,他朝江熠笑了笑:“嗯!”


    三个男孩挤在一把伞下走向校车站,江熠的肩膀紧贴着林屿的,雨声轰鸣中,林屿突然希望这段路再长些,长到永远走不到尽头。


    王萍生完孩子后,林屿的放学时间多了一项固定任务。每当小表弟黄智杰扯着嗓子哭嚎时,他就会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像捧着一件易碎品似的将那个扭动的小肉团搂进怀里,手臂随着哭声的节奏轻轻摇晃。


    日子久了,林屿竟成了照顾黄智杰的行家。换尿布时他会哼着动听的儿歌、冲奶粉时他总要把奶滴在手腕内侧,反复确认温度、哄睡觉时得像不倒翁似的晃悠着身子,这些琐碎的技能,他早已烂熟于心。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哀叹声中,同学们个个掰着手指盼假期。唯独林屿暗自希望永远不用放假。


    虽然江熠不过比他大一岁,可在江熠身边时,他总能想起那个记忆里已经模糊成影子的哥哥。


    江熠的好就像一针针细密的线脚,把林屿心里那个破洞慢慢缝补起来。


    他弄丢江熠的自动铅笔,江熠只是眨眨眼说“正好想换新的”、林屿不小心把墨水甩在他校服上,江熠笑着指那块污渍说“像不像一只小企鹅”、就连林屿赌气说再也不要理他,一整天梗着脖子不往右边看,江熠也不恼,会往他抽屉里塞零食。


    这些细碎的温柔让林屿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那个总有人替他擦眼泪的午后。虽然哥哥的面容已在记忆里褪成模糊的剪影,但那种被妥帖安放的安全感,正被江熠一点一点重新拼凑完整。


    美术课画我的同桌时,林屿笔尖在画纸上游走,嘴巴却忍不住上扬,对方正襟危坐的样子像被老师点了穴。


    等到最后一笔画完,他才忍不住笑出声:“你好呆啊!”


    江熠尴尬地眨眨眼,接过画纸,被林屿的画技惊艳到了,画像上自己的五官都被很好的展示出来了。


    林屿挑眉:“怎么样?我厉害吧?你等下也要给我画那么帅哦!”


    江熠点点头,耳朵已经开始泛红:“我尽量…”


    林屿还是第一次在他嘴里听到尽量这个词,毕竟江熠平时可是全优的,在自己心里打分的话,百分制,对方就是98分(扣2分因为唱歌太难听了。)


    经过林屿耍帅的摆了好一会动作,江熠皱着眉在画纸上涂画后。


    林屿接过画纸,盯着纸上三个连在一起的圆圈——


    脑袋是最大的圆,身体是椭圆,四肢是四条火柴棍。


    他当场崩溃了:“你画的是什么?”眼神里满是疑惑。


    “你呀。”江熠眨眨眼,“这个是你的鼻子,这个是你的嘴。”


    “好吧,没看出来,那我怎么有三个眼睛?”林屿指着一个黑点问。


    “是你眼角的痣。”江熠回答。


    三个一模一样大的黑点,确实看不出是痣,林屿在心里又给他扣了2分,他们俩简直了,一个做手工厉害画画丑,一个画画厉害做手工差。


    林屿默默把这个火柴人画像塞进了抽屉,又掏出美术书鉴赏起来,不再说话。


    江熠察觉到微妙的情绪,又开口:“要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屿本想拒绝,但看对方眼神里的乞求,只好答应。


    他这次不耍帅,举起两个剪刀手,呲着牙,嘴角都笑僵了还在硬撑。


    等到江熠把画好的画递过来时,他盯着画里那个头发像爆炸头、眼睛眯成两条线、剪刀手歪得像被风吹歪的小树苗的“自己”,在心里又扣了对方2分。


    这是一幅形容不出来的画,但是丑得相当直观。


    林屿画的江熠,江熠倒是马上收到书包里了。


    江熠画的两**屿,林屿倒是塞在抽屉里,再也没想起来过。


    今年运动会,江熠终于能参加跑步项目了,他站在50米短跑的起跑线上,微微弓着身子,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


    终点有林屿和他们班的同学,正在跳起来朝他打招呼。


    发令枪一响,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把其他选手甩在身后,轻松拿下冠军。


    林屿兴奋地一把抱住他:“江熠!你也太厉害了吧!”


    江熠被圈在怀里,也开心地拍了拍对方的背:“你待会也加油!”


    没过多久,轮到林屿的立定跳远比赛。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力摆动,双腿猛地一蹬,整个人像只灵活的小青蛙一样,落在沙坑最远处,稳稳拿了第一。


    江熠站在旁边,嘴角微微上扬,将水拧开递过。


    “厉害吧!”林屿接过猛灌了一口。


    江熠没说话,笑着点点头。


    最后是两人三足比赛,他们一起报名的。


    林屿兴致勃勃地用绳子绑住自己和江熠的脚踝,信心满满地说:“我们肯定能赢!”


    江熠虽然没说话,但默默调整好步伐节奏。


    或许是当了太久同桌的缘故,他们的默契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比赛开始,其他组的同学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绑带,有的甚至因为步伐不一致而摔成一团。


    而江熠和林屿只是对视了一眼,连话都没多说,就同时迈出了第一步。


    “喂,你步子别太大!”林屿嘴上嫌弃,脚下却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节奏。


    “你也是,别乱晃。”江熠低声回应,手臂却稳稳扶住林屿的肩膀,帮他稳住重心。


    他们不像其他组那样磕磕绊绊,他们的步伐出奇地一致,仿佛共用同一个大脑。


    左、右、左、右,林屿甚至不需要再喊口号,江熠就能精准地跟上他的速度。


    “哇!他们怎么跑那么快?!”旁边的同学目瞪口呆。


    跑到一半时,林屿的鞋带突然松了,差点绊倒自己。


    江熠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别停,继续!”


    林屿咬咬牙,干脆甩了甩脚,直接把松掉的鞋带甩到一边,继续往前冲。


    最后十米,他们几乎是飞奔着冲过终点,把第二名甩开一大截。


    林屿喘着气,一把勾住江熠的脖子,笑得灿烂:“看吧!我就说我们是最强组合!”


    江熠被他拽得微微踉跄,却没推开他,轻轻“嗯”了一声。


    阳光洒在领奖台上,他们胸前的金牌闪闪发亮。


    或许,当同桌久了,连心跳的节奏都会变得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