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俗世

作品:《临江仙【电视剧】

    丹霞境,落樱林。


    樱花绽放,瑰如云霞。樊交交负手走在小径上,竹沥随侍一旁。一缕红色流光自远处飞来,飞速掠过天际,直冲云霄。樊交交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正是泰逢仙人豢养的新灵宠朱雀。这小朱雀生性顽劣,整日追着神鸟异兽打架,在这丹霞境内四处游荡。


    樊交交长吁一口气,有些伤感:“鸟雀尚可自在遨游,本君却要被困在这一隅。”


    藏雷殿数十名弟子皆离开丹霞境去寻师尊了。唯他一人,被关在这落樱林,名义上是闭门思过,实则是囚禁。


    竹沥在他身侧安慰道:“龙渊仙君误会您了,四灵仙尊的事情,您并不知情。”


    “误会?我的女儿与四灵仙尊勾结行事,我却丝毫不知情,这种误会,如何能解释得清?”


    “旁人或许分辨不清,但玄尊乃上古真神,存于世间上万载,阅人无数,等到玄尊归来,定能还您一个清白。”


    “浓墨入水,墨淡水浓,清清浊浊,不是那么容易看得透的。”


    净云宗内,樊凌儿在床上打坐,忽而眉头一皱。他冷眼看向闯入自己识海的樊交交。


    樊交交挤出一抹笑:“凌儿是不是还在生为父的气?”


    樊凌儿回答:“父亲想多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到父亲的冷漠自私,哪里还会生气?”


    樊交交哑了一瞬,继续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四灵仙尊?”


    樊凌儿回答:“不是投靠,我本就是仙尊的人。”


    樊交交问:“这么说来,你跟我说喜欢大成玄尊,都是假的?假借爱慕玄尊的名义,好对四灵仙尊出手?”


    “我第一次对仙尊出手,是为了让仙尊顺利到达深潭,将白蛇的元神取出。”樊凌儿嗤笑一声,嘲讽父亲后知后觉。


    “原来,从四灵仙尊上九重天起,你们便勾结了?”樊交交似想通了什么,摇了摇头,“不,不对,应该是更早,不然你们的计划绝不会如此周密。”


    “三百年前,我带母亲去药王谷求医之时,不小心坠落悬崖。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四灵仙尊。若不是仙尊出手,只怕我已经死在山谷之中了。”


    樊交交恍如大梦初醒:“难怪,难怪在那之后,你便展现了惊人的炼器天赋,一跃成为族中的佼佼者。你还将逐日献给我,以此引得玄尊下凡收我为徒!这一切,都是四灵仙尊在背后指使你!”


    樊交交说完,似是有些无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为四灵仙尊做到这般地步?”


    “父亲,你还记得我的母亲吗?还记得她是你的第几房夫人吗?”樊凌儿语气平淡,忽然转换了话题。


    樊交交语塞,猛然怔住。


    樊凌儿继续说道:“是第八房。可你们相爱不过三个月,你便又娶了第九房夫人。母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没有娘家背景,更不会术法修行,在府里受尽冷眼。可是父亲……你从未真正地关心过她。”


    樊交交面色微变,似乎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疑惑:“这些,与此事有何关系?”


    樊凌儿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笑容苦涩:“原来,母亲的命,在你口中,只剩一句‘有何关系’?”


    樊交交一哑,目光有些闪躲:“我如今问你,是在担心你。”


    樊凌儿冷笑一声:“担心我?父亲只是担心自己会受我连累吧?如同你过去对母亲丝毫不关心,到头来还是仙尊救了她。”


    樊交交试图解释:“那只是利用!她在利用你复仇,你如此通透,竟也认不清吗?”


    樊凌儿苦涩一笑:“能被四灵仙尊利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你有无数的夫人,我亦有无数的兄弟姐妹。你是一家之主,我却是家族中微如蝼蚁的存在。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门口等父亲偶尔经过,你笑着叫我一声‘凌儿’,我就会高兴好几天。”


    樊交交看着樊凌儿逐渐泛红的眼眶,眼里也有了几分涩意:“凌儿,我——”


    樊凌儿打断他:“现在我受够了总是等着你偶尔施舍的父爱。若是没有四灵仙尊,母亲早就含恨病逝了。所以,能被利用,是我的幸运。”


    樊交交还想说什么,樊凌儿却抬手一挥,他的身影化为碎片,消失了。


    房门外,张酸和樊凌儿相对而立。一张蛛网结在树枝上,在日光照射下,泛着丝丝亮光。


    “你有什么事找我?”


    张酸拱手行礼:“樊仙君可知青月在哪儿?”


    “我不知道。”


    张酸皱眉,目光凌厉如刀:“你投靠青月,已然遭到藏雷殿的追杀,可以说,你的命系在青月手中。但你镇定异常,似乎丝毫不担忧她的下落。对此,我只能想到两种情况:一是你有办法解决藏雷殿的麻烦;二是,你已经知道青月的下落。”


    樊凌儿避而不答,反问张酸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仙尊?”


    张酸不语,静静地看着樊凌儿。


    一只灵蝶飞来,撞入蛛网,拼命挣扎。樊凌儿转过身,看向那蛛网。


    “爱与恨相生相伴,自我认识仙尊起,她心中便只有一人。旁的人,便是拼上性命也进不去的。”


    张酸不解:“你是什么意思?”


    “情海难渡,我只是劝你早日脱身,莫要越陷越深,伤己伤人。”樊凌儿挥手,一道灵光闪过,蛛网断裂,灵蝶飞走了。


    张酸垂眸片刻,语气未有丝毫退缩:“是否难渡,也要试过才知。”


    樊凌儿有几分诧异,抬眼对上张酸异常坚定的双眸,心中莫名一动。


    净云宗的罚恶殿地牢昏暗潮湿。火把逐一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蒙楚盘膝坐在角落里闭目调息,似乎在思考什么。上官日月缓步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回响。


    “蒙师兄。”上官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蒙楚睁开双眼,眸中满是惊讶:“上官?师弟来此,所为何事?”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掌门有令,让我放师兄出去。”


    净云宗后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蒙楚大步走来,沿途的弟子们纷纷侧头,眼中满是惊讶。


    “师兄?”


    “是蒙楚师兄!”


    蒙楚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向前方走去。


    蒋辩正拿着扫把扫地,看到蒙楚,不禁惊喜地抬起头。


    “蒙师兄,你终于出来了!”蒋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


    蒙楚停下脚步:“你可知道掌门在哪儿?”


    “掌门啊,应该在鸿蒙殿吧。”


    蒙楚正欲离开,却被蒋辩拉住了。


    蒋辩兴奋地说:“蒙师兄,你要是再不出来我都要把你忘了!你都不知道师门最近发生了多少事情,连话本子都没这么精彩!我告诉你啊——”


    远处的弟子远远地对着蒋辩挥手:“蒋师兄,到时间了!”


    蒋辩长叹一口气,极为惋惜地说:“先不跟你说了,我今日还得去饭堂帮忙。蒙师兄,你若是得了空,也过来帮帮忙啊。”


    蒋辩拍拍蒙楚的肩膀,拎着扫把飞快地跑开了。蒙楚站在原地,一脸疑惑。


    鸿蒙殿内,紫阳坐在上首,神情庄重。


    蒙楚走了进来,行礼道:“师父。”


    紫阳微微点头:“你来了。”然后,他将李青月飞升的前因后果和近日来的动向一一讲与蒙楚。


    听完,蒙楚脸色古怪,皱眉思索。当初,为了曲星蛮的事情,师父将他投入地牢,差点儿废去他的修为将他逐出宗门。可如今,这位古板的师父不但不反对自己与阴莲宗中人有来往,还夸曲星蛮是个秉性善良、相貌周正的好姑娘。


    紫阳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初拆散你们,并非师门本意,实在是需要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让师祖命悬一线,以此引得大成玄尊下凡。此事,是师门对不住你,以后你二人结为道侣,从此天高海阔,畅快自在。”


    蒙楚有些迟疑地说:“可她是魔门中人。”


    紫阳微微摇头:“魔门又怎样?她生在那里,又没的选,只要不滥杀,不作恶,行善积德,便是正道。我宗门人,不能以出身定论他人善恶,更不能心存偏见。”


    蒙楚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紫阳一挥衣袖,满脸慈祥的笑意:“快去吧。”


    太阳跃于云端,耀眼异常。上官日月盘膝坐在腾云坪上仰头望着日光,神情悠然。


    蒙楚走了过来,坐在上官日月身边。


    “从掌门那儿回来了?”上官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蒙楚微微点头:“嗯。”


    上官日月微微侧头看向他:“很惊讶吧?”


    蒙楚沉默片刻,才说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慢慢习惯吧。”说完,上官日月拿起一旁的扫把。


    蒙楚一愣:“你这是要做什么?”


    上官日月回答:“扫地。”


    蒙楚有些不解:“你是宗门的核心弟子,怎么能干这个?”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原先扫地和做饭的弟子如今都是元婴修士,半步化神,两百多岁的高龄,剑法出神入化,单手能打十个你我。”


    蒙楚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上官日月拍拍他的肩:“其他人都去找师祖了——哦,就是李师妹。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去厨房帮蒋辩师弟做饭吧。”


    上官日月说完,拎着扫把离去。蒙楚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里,一个空了的药箱放在桌上。张酸坐在桌前,目光落在药箱上,神情复杂。


    那日,净云宗的弟子房门外,张酸和樊凌儿相对而立。


    樊凌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你若真的了解仙尊,便不会为她担心。”


    “她从来不是那个在净云宗胆小懦弱、与世无争的李青月,而是在众仙之境亦可翻云覆雨的四灵仙尊。”樊凌儿看向张酸,目光灼灼,“仙尊她元神离体,游荡人间三百年都活了下来,这种微末小事,她定能解决。”


    张酸说:“我相信她可以解决,只是晚一些找到她,她便要多受一分磨难。”


    樊凌儿冷笑一声:“对于仙尊来说,任何磨难都是机遇。”


    张酸追问:“什么机遇?”


    樊凌儿目光如刀:“杀了白九思的机遇。”


    张酸扣上药箱,目光越发不定。忽而,他面色一白,体内的蛊毒再次发作。他赶紧运气调息,才勉强将腹中剧痛压制。当下他不再犹豫,起身拿起佩剑大步向屋外走去。


    夜幕降临,天姥峰顶星光璀璨。龙渊坐在中央,白九思众弟子环绕着他。


    龙渊的声音沉稳有力:“翻天印落,虚空破碎,师尊的踪迹却半点儿也寻不到。今日我唤众位前来,便是助我施展阵法寻找师父!”


    众弟子齐声回应:“定当竭尽全力,以助师兄!”


    龙渊闭上双眼,双手结印,灵光自结印而出。众弟子也纷纷结印,无数道灵光直冲墨色苍穹。


    天姥峰上空,万千星光汇聚,北斗七星彼此相连,如同织网一般,星光以北斗七星为中心,四散开去,如同一道道流光箭雨,射入凡间。


    圆月高悬,繁星璀璨。松鹤县这个小小的山村早已经入了梦境。


    白九思坐在院中,指尖拨动琴弦,琴音缥缈,回荡在院落之中。李青月推门而出,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夜深风凉,你不在屋中休息,要去哪里?”白九思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李青月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走去。


    白九思再次说道:“阿月,我在同你说话。”


    李青月冷笑一声,并不言语,脚步未停。白九思看向李青月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抬手挑起琴弦,一道灵力光波飞射而出,落在李青月脚前的石砖地上,留下几道划痕。


    李青月回身冷视:“你要做什么?”


    白九思回答说:“不做什么,只是想与你谈谈。”


    李青月反问:“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白九思缓缓抬眸,两人目光相接。白九思拨动琴弦,以琴为中心的巨大灵力光波向着四周散去,如流水般层层涌动,将两人包围。


    天上一轮皓月,四下望去,入目皆是水域。待光芒散去,两人出现在湖面之上,一坐一立,遥遥相望。


    “这般大的阵仗,大成玄尊是要谈什么?”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白九思回答:“四百年前,我封你十年神力,弃你归天,你可是因此恨我?”


    李青月反问:“你觉得呢?”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恢复神力后,假意与我再度成婚,在大婚之日用寒鳞匕首伤我本源心脉,将我镇压百年。阿月,百年的痛楚,还不够弥补你十年的人间疾苦吗?”


    李青月回答说:“痛楚这种东西,在于深浅,而不是长短。”


    白九思追问:“那我倒想知道,究竟是多深的恨意能让你在将我封印之后大肆掠夺法器丹药,攻占仙门洞府,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


    李青月冷笑一声:“天怒人怨我未曾见过,想要杀我的神仙倒是不少。”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当初攻占天姥峰,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解释。是你自毁肉身、元神遁离,我并未对你出手。”


    李青月说:“即便你未对我出手,你也该死!”


    白九思反问:“我该死?阿月,你难道觉得百年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白九思一挥袖,时空顿时变幻。


    巫居山顶,山花烂漫,野草遍地。白九思与李青月盘膝坐在水潭之上,遥遥相对。


    “一切诸果,皆由因起。一切诸报,皆由业生。人间大旱,是因旱龙而生,可你为何不想想,世间之土有千万之广,旱龙为何偏偏要将巫居山选为洞府?”


    李青月闻言,眉心微皱。


    白九思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巫居山是旱龙的本源之地,他生于此,亦修炼于此,可是人族挖山伐木、断流取水,大肆捕杀巫居山上的生灵。自那以后,巫居山上花草枯萎,生灵灭绝,变为一片死地。而旱龙也不得不离开故土,另寻他处。”


    白九思伸手掬起一汪潭水,又缓缓倒入潭中。潭水从他手中流出时,已然变成一捧黄沙。一股巨大的灵力以黄沙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所过之处,潭水干涸,花草枯萎。巫居山,渐渐变为一片荒漠。


    “你有怜悯之心,为救世间而斩杀旱龙。可人的命是命,那些因为人而死去的巫居山生灵的命便不是命了吗?阿月,你的慈悲未免太过狭隘。”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李青月说:“因果一事,在于自身,便是血缘至亲也不可代受。旱龙不能代表当年巫居山上死去的生灵,那些因为旱灾死去的凡人亦不是当年的施害者。”


    李青月抬眸,目光凛然:“你是神,你跳出俗世,俯视众生。但你从未站在众生的角度考虑过,别人种下的因却要他们来承担恶果,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因果循环,而是无妄之灾!”


    白九思反问:“你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我们生而为神,是否也在这因果之中?”


    李青月挥手,四周狂风渐起,卷起黄沙将两人包围:“你要讲天道承负、因果报应,那我便同你讲一讲。”


    黄沙散去,两人身处虚空之中。一幅巨大的太极图位于两人身下,白九思与李青月各自坐在阴阳两处。


    “你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我们生而为神,是否也在这因果之中?”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


    二人身下太极图案旋转起来,黑与白渐渐融在一处,无法区分。


    李青月继续说道:“孟启为栖迟斋做工数十年,孟池为我奉献一生,孟长琴与我更是有师徒之情。我受凡人香火,便是因,我斩杀旱龙庇佑百姓,便是果。你说因果循环,我亦遵循其道,为何你是对的,而我就是错了?”


    白九思抬手,黑白两色渐渐分离、聚拢,泾渭分明:“你是神,你的因果不应与人纠缠在一起。”


    李青月反问:“你忘了吗?十二年前,玉梵山下,真正的李青月已死。我以元神入了她的肉身,自那一刻起,我便也算是凡人了。那你呢?大成玄尊,你的因果为何还与我纠缠在一处?”


    白九思沉默不语。


    李青月冷笑一声:“你不曾体会过凡人的不得已,又哪里有资格同我论对错?当初你封了我十年法力,今日我要再与你立下十年之约,看一看究竟孰是孰非,你可敢?”


    白九思回答说:“有何不敢?”


    李青月微微一笑:“好,你莫要后悔。”


    李青月挥手,一道灵光闪过,湖水掀起巨浪,将两人淹没。


    天姥峰顶,龙渊手上结印,额上冷汗滴落,神色沉寂。满天星光开始汇聚,在东方一点明灭闪烁。


    普元抬眼望去,担忧得皱眉:“七星明灭,星象将现,助大师兄!”


    众弟子齐声回应:“是!”


    众位弟子改变手势,光芒直指龙渊。龙渊额间升起一缕绚烂灵光,直冲天际,与七星相连。北斗七星被巨大的灵力连成一线,发出明亮的光芒,随后骤然熄灭。


    龙渊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众弟子起身,神色焦急地聚拢在龙渊身边。


    龙渊擦了擦额头的汗,仿佛心有余悸:“天象异变,直指东方,我以遁灵之术欲赶往东方查探,却被大水阻隔。”


    普元不解地问:“大水阻隔,这是何意?”


    龙渊回答:“水汽萦绕,冰冷刺骨,师尊他……应在水中。”


    望舒巷的一处民居中,和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将厅中照得明亮。


    李青月与白九思对坐桌前,彼此单手虚附对方额前,手心渐渐凝聚出仙元光球,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咒语。两只仙元光球浮在二人眉心前,照亮了二人的面孔。


    白九思胜券在握地看着李青月。李青月漠然回视,犹如看待一个将死之人。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封了法力,你须以凡人身份在此生活十年。不论这十年中遭遇何事,你都不能妄动法力,一旦触了禁制就会遭受反噬,轻则本源受损、神体失觉,重则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白九思微微一笑:“好,我等你带我领略所谓的凡间疾苦。”


    仙元光球渐渐注入两人眉心。两人眉心皆显现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印记,随着施法结束,金色印记消散于无形。


    白九思浑不在意地查探了一下双臂,双臂活动自如,他玩味地看向李青月:“那么,我现在算是凡人了吗?”


    李青月漠然以对。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口中所谓的人间疾苦呢?”


    李青月起身向外走:“时间漫长,你自去体会。”


    白九思追问道:“既是凡人,当有身份,若是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我该如何应答?”


    李青月骤然止步,冷视白九思。


    白九思继续说道:“不若就以夫妻相称,你觉得如何?”


    李青月冷冷地回答:“随你。”


    李青月离开后,白九思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和煦的阳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漫天细小粉尘在空中浮游。


    李青月醒来时 就见到家里正在大兴土木。


    那座划给白九思的前院里一群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改造,地面铺着半成品的花架,散落着各种工具及材料,稍显凌乱。


    白九思悠闲地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品茶读书。


    “你在做什么?”李青月推门而入,带着火气的目光环视院中的工匠和材料。


    白九思笑吟吟地向李青月示意手中的茶杯,给李青月倒了一杯茶:“喝茶啊。”


    闻言,李青月蹙眉看向白九思,无言地指了指工匠们。


    白九思笑着解释:“我读了一本凡人的书,名叫《宅经》,写得倒是有些道理。书中讲住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若是如斯,乃为上吉。”他边说,边拿着书指向院落的各个角落,“你看这院落的布局,血脉全无,毛发稀缺,更别提这门户冠带,简直是一塌糊涂。”


    “所以你要重建个栖迟斋?”李青月有些无奈地看着白九思。她想错了,白九思素来有洁癖,他没动手,从来不是因为想要将就,而是因为太过讲究。


    白九思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只是修缮一番罢了。我打算在这边添两只花架,多养些花草,池塘里添些鱼,院落也重新粉刷、布置一下。你不是喜欢厨房吗?我也给你翻新一下,好不好?”


    李青月白了白九思一眼,转身离开。白九思神情有些疑惑。一旁的工匠们却笑出了声。


    一名工匠说道:“这位老爷,哪有女子喜欢围着锅台转呢?你想哄自己娘子,倒不如帮她做饭,而不是修个厨房送给她。”


    白九思皱眉思索。


    夕阳西下,天光略暗,白九思坐在椅子上握着书卷读书,肚子里突然传出咕噜噜的声响。他不解地低头看向肚子,稍作思索后却没想明白。他伸手提壶向杯中倒水,没倒出一点儿茶水,不禁眉头微蹙,稍显烦躁。


    收拾好工具的工匠们,经过白九思面前,正准备离开。


    白九思问:“你们去哪儿?”


    “剩下的活儿,明儿就能干完,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


    林凡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白九思后立刻走了过来。他说道:“你就是新搬来的邻居吧?我叫林凡,就住你们隔壁。来来来,我娘子做了一些糕点,我送来给你尝尝。”


    白九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必。”


    下一刻,白九思肚子就传出饥鸣声。


    林凡哈哈一笑,将点心放下:“瞧给你饿的,还跟我瞎客气什么!”


    白九思愣住了,捂着肚子露出恍然之色:“饿?”


    林凡哈哈一笑:“都是街坊邻居,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兄台怎么称呼?”


    白九思微微顿了顿,还是回答:“白九思。”


    李青月提着装有菜肉的篮子走进院门。


    “回来了?”白九思语气有些压抑。


    李青月听出白九思语气中的不同,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提着菜篮越过白九思那一亩三分地,转身去了后院。


    被晾在原地的白九思沉默一瞬,起身跟着李青月去了后院。


    “要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白九思凑上前,嘴上虽然问着,行动上已然主动帮助李青月劈柴、生火。


    李青月站在菜板前动作利索地切菜,随后熟练地将菜倒入锅中翻炒。白九思从菜板上拾起一根菜丝看了看,又看向李青月娴熟的炒菜动作。


    “阿——”“阿月”没说出口,白九思迅速换了,“不知四灵仙尊手艺如此了得,看来这些年在凡间没少学东西。”


    李青月毫不理会,自顾自地将烧好的菜装入空盘。


    菜色鲜嫩,散发着诱人香气。她伸手准备将菜盘端走,白九思却先她一步将菜盘端起:“我来吧。”


    白九思双手端着菜离开厨房,独留李青月蹙眉注视他离开的背影。


    桌上菜肴和筷子已摆放整齐,白九思坐在一旁一脸期待地向屋外望去。只见李青月一手端着盛满米饭的饭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走进饭厅。


    见李青月只盛了一碗饭,白九思忍不住一笑,却故意看向李青月手中的饭碗,问道:“我的呢?”


    “没长手吗?自己去盛。”李青月坐下,闷头吃饭。


    若是旁人敢这样对大成玄尊说话,只怕已死无全尸,可没想到李青月说完,白九思却心情极好,愉快地起身,端着一只空碗去给自己盛饭了。


    等白九思回来,看着桌上几乎一扫而空的菜,脸色慢慢黑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青月扫一眼白九思:“我说过可以同你一起吃饭,可没说要同你分享我做的饭菜,允你吃一碗白饭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九思气闷,还未来得及反驳,李青月已端着自己的碗盘起身。


    “大成玄尊用完饭记得收拾碗筷,这样简单的事情,想必不用我多交代了吧?”


    李青月转身去了后院,再不看白九思一眼。


    而刚撂完话说自己需要吃饭的白九思,望着眼前的白米饭陷入沉默。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只要李青月做饭,主动权似乎就永远掌握在她手上,他要么永远吃白饭,要么就要亲自下厨。


    两个念头都被否决掉后,白九思有些心烦地吃完了晚饭,顺便笨手笨脚地将堆放在碗池的碗盘洗了。


    活了千年万年,白九思没有预想过自己会被这样的问题困住。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一早听到街边的叫卖声后有了主意。


    松鹤县这穷乡僻壤之地竟然出了位贵公子,用银子买饭吃。


    “客官,吃点儿什么?”面馆老板满脸堆笑地看着白九思。


    白九思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将你们这里最好的全部上一遍。”


    面馆老板收起银子擦了擦,欣喜道:“好的!您稍候,菜马上就好。”


    面馆老板乐呵呵离去,白九思的目光却落在角落一个穷秀才身上。


    那穷秀才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洗得褪了色,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桌上只点了清汤寡水的一碗面,他正坐在角落拿着一本书温习。


    路过的街坊邻里似乎跟他颇为熟稔,都跟他打招呼。有人会问上两句话,也就是“书温得怎么样了”“今年能不能考上”一类。那秀才听了都会腼腆地起身,礼貌回应。


    面馆老板走进厨房后,那原本在看书的秀才瞪着两只圆亮的眼睛盯着白九思看:“您是商人,还是官家?”


    白九思极轻地皱了下眉,因四下无人,实在不好躲过这话题,只好含糊道:“过去家境好而已。”


    那秀才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姓孔,见你年纪轻轻,你可称我‘老孔’。我已经考了三次科举,最高中的便是秀才。”


    白九思不明所以,索性不接话。


    “有些人劝我不要考了,可我就是有个高中状元的梦。”孔秀才眼睛熠熠生辉,“我虽爱慕风光,但更想进京为官,效力朝廷,为百姓办事。我也想着,松鹤县若是出了我这个状元,大家的生活会不会好上许多。”


    凡人生命短暂,有人穷尽一生追求一个目标,却终不能得偿所愿,好似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


    白九思扫一眼孔秀才看的书,神色如常道:“你这本《杂学》,我有详注,日后想看可以来找我要书。”


    孔秀才一怔,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多谢小公子。”


    “小公子,我能否去你家寻些书看?”孔秀才问得小心翼翼,“你放心,我就想去看看都有什么书,若是你同意,我可以买……”


    白九思又看一眼孔秀才,点头。带一秀才回家无伤大雅,只是这事儿最好不要叫阿月知晓。白九思想了想,对孔秀才道:“你可听说过我家娘子?”


    孔秀才莫名其妙:“这些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行了。”白九思漠然打断,“只有一件事嘱咐你,你拿书、看书,我都不管,别去惹我娘子,知道了吗?”


    这下,孔秀才眼中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连点头。原来这位小公子惧内。孔秀才笑呵呵地看着白九思,突然觉得这位小公子越发可亲近了。


    林凡夫妻两人携手走进面馆,面馆老板欣喜地探出头来打招呼:“林相公,又来下馆子?”


    林凡哈哈一笑,热情地同店里的每个人打招呼:“是啊,郭老板,还是老样子来一份吧。哟,孔叔也在啊。”


    孔秀才再度起身行了一礼,笑着回应。


    林凡余光看到白九思,顿时兴奋地拉着时画走来,如同好兄弟见面一般搂住了白九思的肩膀。


    “白兄也在呀。娘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新邻居。”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白九思皱眉,看向林凡的手。


    林凡浑然不觉,一把拽起白九思,热情地向店里的所有人介绍:“各位,这就是我的新邻居白九思,日后咱们邻里间都多多关照啊。”


    白九思盯着他片刻,终于认出这人便是给他送点心的邻居。可是,他的名字……白九思实在想不起来。


    “我叫林凡,你还认得我吗?”林凡热络地自我介绍,见白九思清冷的双眼,无奈地笑道,“你忘了?我就住你家隔壁。”


    白九思依旧沉默。这下,他并非不认得、想不起来,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罢了。素来不可一世的大成玄尊连同弟子们开个例会都嫌麻烦,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在凡间一个小乡村同一个凡人说话?放眼整个松鹤县,虽有千号人,可于白九思而言,其实只有一个阿月是鲜活的而已。


    “哎,”林凡有些诧异地看着白九思,“你怎么了?跟你娘子吵架了?”


    若是放在九重天上,看惯白九思眼色的弟子们见到白九思这神情,自然能够会意。可林凡只是一介凡人,见白九思不理他,依旧不依不饶道:“这是我娘子,你们还没见过呢。”


    白九思顺着他的目光,果然见到一位娇羞的女子。那女子冲白九思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见过公子。”


    目光扫到林凡和娘子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白九思总算有了一点儿反应,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看你这样子,果然是跟你娘子吵架了吧。”林凡胸有成竹道,“白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可得让着点儿自家娘子。要不我教你几招啊?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保管立刻能哄好你家娘子。”


    白九思喝茶的手一顿,看向林凡:“哄?”


    郭老板将林凡所点饭菜一一放到桌上。林凡夹起一筷子菜,递到时画嘴边:“就像这样,你时时刻刻关心照顾自己娘子,她哪里还会与你生气?你娘子也许是个暴脾气,要是以后无事,可带她到我家,跟我娘子相互学学,也能消散火气。”


    听到“暴脾气”,白九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冷冷地扫一眼林凡,眉间已有了不悦之色。


    “我家娘子便是太好了,温婉又知书达理……”林凡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自家娘子。


    那边白九思已然起身:“饭菜好了没有?”


    郭老板提着两个食盒从后面走出来,急匆匆道:“好了好了,这是您的饭菜。”


    看着食盒里丰盛的饭菜,林凡瞪大了眼睛:“你对你家娘子也算是很好的了。”


    听到这句话,白九思终于肯给林凡一个正眼。不知为何,本可以不去理会的白九思,此刻偏要赌气一般回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