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某天。


    “你知道吗？千万不能一直盯着镜子看。”


    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女人背对着安悦岚坐在桌前，对着一面圆形的镜子顾影自怜。


    镜子旁的烛火微微晃动，女人的镜像忽明忽暗。安悦岚看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轮廓模糊，五官也极不清晰。


    安悦岚心生好奇，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能一直盯着镜子看？”


    “呵呵呵……”


    女人发出了阴森森的笑声，让房间里的气温瞬间降了下来：“因为如果一直盯着，你会发现自己越来越美，就再也不舍得放下镜子了！”


    她的话音刚落，镜中的五官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那是一张美到令人不安的脸，安悦岚只看了一眼立刻怔在原地。


    只见她肤白如尸玉，皮肤薄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底下青紫的血管，泛着一种病态的红晕。一双细眉锋利如柳叶刀刃，眼睛是两潭黢黑的死水。高挺的鼻梁冷硬如墓碑，在脸上投下了宛如刀刻的阴影。嘴唇泛着枯萎玫瑰的色泽，僵硬地微张着，似乎已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你看我的脸……美吗？”


    听着女人那轻飘飘的声音，安悦岚只觉得脊背发凉。昏暗的房间，摇曳的烛光，还有女人那宛如遗容面具般的美貌，不知怎么地竟让她想起了古老的停尸房。


    “你想不想……也过来照照镜子？”


    女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一张白惨惨的脸蓦地就撞进了安悦岚的眼帘，吓得她一颗心脏差点从喉咙里呕出来。


    那张脸像是被刨刀推过一样，五官全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皮子，崩在一颗俏丽的头颅上。


    那个女人没有脸……她的脸居然跑到了镜子里！


    安悦岚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恨不得转身就跑，可是一双脚就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女人举着镜子，一步一晃地朝着安悦岚走来，还把镜面对准了安悦岚的脸。镜子里那张孤零零的美人脸笑得很阴森。


    “快来照镜子，越照越好看……”


    安悦岚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感觉到胸腔里传出了闷雷般的心跳声，耳边回响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这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不过这场梦也太诡异了点。


    安悦岚翻身下床，走到浴室开始洗漱。哗啦啦的水声提神醒脑，冰凉的水花驱走了身体里的倦意。安悦岚一抬头，又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只不过那是她自己的脸。


    “千万不能一直盯着镜子看！”


    她又听到了那句话，顿时惊恐地四下回头，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除了她以外，就只有镜子里的自己的人像。


    “我真是神经过敏了，怎么会害怕一个梦？”


    安悦岚暗自嘲笑自己，不信邪地又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她有些狼狈，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鸡窝，脸上缺乏血色，眼下还有两条淡淡的乌青，暴露了她不健康的作息。


    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镜中人也回报她了一个友好的微笑。她确信自己的五官不会跑到镜子里，因为那根本就是个荒诞的梦。


    看久了以后，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得有些陌生，似乎真的变美了一点。梦中女人的话又一次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快来照镜子，越照越好看！”


    她的心通通狂跳了几下，又立刻镇定了下来。她心想这没什么奇怪的，变美了是曝光效应在作祟。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照镜子的时候普遍会美化自己，那是因为人们倾向于对自己熟悉的镜像产生认同感，那多出来的美貌完全来自于大脑的脑补。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是心里却越来越慌，因为她逐渐发现，自己脸上的阴影正肉眼可见地变长。


    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因为光源并没有移动，无论是头顶上的灯还是窗外的太阳，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脸突然变得立体了。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触摸自己的脸，可是手里传出的触感却让她心头一颤。


    她的脸部光滑平整，像是一枚刚剥壳的鸵鸟蛋，表面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啊——我的脸！”


    安悦岚惊恐地看向镜中的自己，发现那立体的轮廓，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丰满的嘴唇，并不是光线反射的倒影，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三维结构。


    她的五官居然跑到了镜面上！！！就像梦中那个女人一样！！！


    安悦岚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卧室，一骨碌就钻到了被窝里，把自己用被子捂了个严实。这肯定又是一场梦，真该死，自己怎么老做这样诡异的梦！


    她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地躺了十几分钟，狂跳的心脏才安静下来。她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脸，可是又担心五官真的不见了。


    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她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感官错乱的状态，视觉和触觉都不可信赖。


    好在她还有个忠实搭档，是一个叫做昭明的通用人工智能，搭载在一个智能手环上。她抬起手腕，对着手环发号施令:“昭明，查查看我现在正不正常。”


    “好的，请稍等。”


    手环闪了闪，伸出了许多肉眼看不见的细丝，钻进了安悦岚的皮肤里，又顺着血管游走遍全身，开始检查身体。


    “你的身体指征全部正常，五官也都在脸上，请放宽心。”


    安悦岚一听，不相信似地问道:“我的脑子也没有发疯吗，那刚才为什么会产生幻觉？”


    昭明没有说话。


    “喂，问你呢！”


    昭明突然幽幽地说:“你确定刚刚那是幻觉？”


    安悦岚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昭明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是幻觉，难道是……”


    昭明察觉出了她的震惊，立刻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哈哈，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心率都快爆表了。别怕，我开玩笑的！”


    安悦岚气得想杀人，这个人工智能没别的本事，一天到晚就喜欢搞抽象，也不知道随了谁。


    昭明知道自己玩过火了，连忙找补了一下：“主人，我建议你出去晨跑一下，多释放一些多巴胺，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安悦岚打开衣橱，拿出了一套休闲的运动装，麻溜地穿在身上，“你下次要是再敢这样吓唬我，小心我断你的电。”


    “别啊，我再也不敢了！”


    早晨七点多钟的大街上，只有安悦岚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没有车水马龙的热闹，也没有赶着上班的人群。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不习惯早起了，更不知道什么是朝九晚五。


    虽然街上空荡荡的，但是安悦岚并不觉得孤独，反而感到无比轻松。在今天这个时代，遇见人类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分不清他究竟是个人，还是个发了疯的怪物。


    这是22世纪，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物资极度充足的年代。所有的工作都有机器和人工智能代劳，人们不需要辛苦工作就能获得生存物资。可正是这样的年代，催生出了疯狂的种子。


    人们没有了生存压力，也丧失了生活的意义感，久而久之脑子里就生出了许多疯狂的念头，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举动。似乎只有释放出脑子里的魔鬼，才能被世界看见，证明自己真实地活着。


    于是疯狂变成了新时代的流行病，在全世界迅速蔓延，继战争、瘟疫和天灾之后，成为威胁人类社会的头号隐患。


    世界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发疯，原因千奇百怪，症状骇人听闻。发疯的人全都感官错乱，总是陷在奇奇怪怪的幻觉里，声称自己接触到了另外的世界。


    安悦岚回想起清晨的遭遇，怀疑自己也被感染了疯病，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昭明确认：“你确定我脑子没发疯？可是我真的产生了幻觉。”


    昭明叹了口气道：“主人，我都已经检查八百遍了，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你都快有疑病妄想了。”


    安悦岚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手环上的昭明突然又发话了：“主人，前方五百米距离检测到一个行为怪异的男性，是否改变路线？”


    安悦岚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好奇居然还有人像她一样早起，于是回答道：“不用见人就躲吧，说不定也是个正常人。”


    她继续往前跑，在街角转了个弯，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灰蓝色的身影在移动。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腋下还夹着一个公文包，像极了上个世纪早出晚归的上班族。现在这种上班族已经很少见了，但还没有完全绝迹，因为还是有不少人为了改善生活条件，提高社会地位而努力工作。


    那男子像是快要迟到了，飞快地奔向一座大厦。可是他跑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反而一头撞向了边上的玻璃幕墙。


    安悦岚有些无语，心想这家伙肯定没睡醒，大白天都能撞到玻璃。没想到那男人踉踉跄跄地起身后，又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了过去。


    安悦岚心里一惊，猜测这男人肯定是疯了，跟一块玻璃都能较上劲。她连忙跑上前去，一把拉住男子，大声喝道：“喂，你快醒醒，这是钢化玻璃，再撞就没命了。”


    男子满脸是血，眼神失焦，狂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粗暴地推开了安悦岚：“不要管我，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他一转身看向玻璃幕墙里的自己，一双眼睛又迅速聚焦，就像失明的人突然重见天日一般。他抚摸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神经兮兮地笑了：“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啊！”


    安悦岚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清晨的梦境。男子的语气和梦中女人一模一样，充满了对镜像的无限热爱。可是他在镜子里的面孔就和他本人一样平平无奇，不知道是自恋过头，还是脑子撞傻了。


    可是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当机立断地控制住了男子，防止他继续撞击，又握住了他的手，让自己手环上的细丝钻进男子的身体，把他的视觉画面传导到自己的脑子里。


    清晨的阳光透过楼栋的间隙，斜斜地射在玻璃幕墙上，给黯淡的玻璃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色。安悦岚的眼睛被晃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看见镜中赫然出现了一张俊美如天神的脸。


    这样的脸绝对是世间罕有，有着云霞般透亮的皮肤和山峦般俊秀的轮廓，万物在他的面前都黯然失色，星辰的光辉也比不上他眼底的璀璨。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只看了安悦岚一眼，就让她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来！”


    男人的呓语撩拨着安悦岚的神经，让她如坠云雾，神志恍惚。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镜中男子的脸，却被冰冷的镜面阻隔。她有些恼怒，后退了几步，心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一头撞进去。


    这时她听见耳边响起了急促的“嘀嘀”声，于是立刻醒了过来。原来是昭明发现了她的异样，连忙出声提醒她。她感到一阵后怕，手上的劲儿也松懈了，不知不觉就松开了那名男子。


    “砰！”


    安悦岚看见一道黑色的残影从眼前掠过，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等她醒悟过来，男子已经变成了一具新鲜的尸体，贴着玻璃幕墙缓缓下滑，在镜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安悦岚呆呆地站在原地，白色的运动套装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男子的血液，显得格外刺眼。不久以后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男子被救护车拉走，而她则被警车带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警局，怎么被问的话，怎么出的警局。直到一个年轻警察大力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才把她从懵懂中唤醒。


    “喂，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小警察名叫李黎，是她的表哥，这会儿正紧张地陪着她，生怕她被自杀的场面吓出个好歹。


    安悦岚回过神来，突然紧紧地抓住李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那个男人怎么样，还活着吗？”


    李黎脸上闪过一丝忧伤的神色：“没有抢救过来，已经死了。”


    安悦岚怔了怔，随后深深地低下了头，语带愧疚地说：“都怪我不好，没能及时阻止他。”


    李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自责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拉得住一个大男人。”


    安悦岚语气愈发低沉：“我本来已经拉住他了，可是却产生了幻觉，一时没注意，就……”


    “什么幻觉？”


    “我看见他在玻璃幕墙里的镜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那个镜像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的，你怎么知道？”


    李黎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嘴巴紧紧地抿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安悦岚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李黎朝四周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这才压低嗓门悄悄告诉安悦岚：“这已经是本月第88起因为镜像而自杀的案件了，每一个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点。”


    “是什么？”


    “死者在镜子里的影像都不是本人，而且美得不像人。”


    “这……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有证人提供的证词，还有随处可见的监控录像，都有拍到这种诡异的画面。”


    安悦岚不相信似的看着李黎，不过她知道李黎可不像昭明，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如果只有证人证词，还可以推说是集体幻觉，但是监控拍到的画面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说明镜中美人并不是幻觉。


    如果那不是幻觉，那么早上的那一幕……


    安悦岚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点开手环，调出了家中的视频。她看见自己犹如离弦之箭，一路从浴室飞奔到卧室，速度快得甚至出现了残影。


    李黎看了一眼监控，惊讶地问道：“你家里是不是进贼了，怎么现在的贼还用丝袜套头啊。你报警了吗？”


    安悦岚浑身无力，从椅子上软踏踏地滑了下去，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李黎连忙把她往椅子上拽：“喂，别害怕，有警察叔叔给你撑腰。一个小贼没什么好怕的。”


    安悦岚并没有被安慰道，反而抖得像筛糠：“那个不是小贼，是我。”


    李黎无语：“你干嘛用丝袜套头啊，搞抽象吗？”


    安悦岚有气无力地说：“那不是丝袜，就是我的脸……没有五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