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同行,青鸟宗

作品:《烬夙引

    人间三月,桃花已开满青鸟七山寸寸角落。


    这是沉续将军向楚潇战败逃往青鸟宗的第五年。


    花叠十里,浅浅粉色与绿叶相映成辉,香飘引一群鸟雀驻足,不时啄落几片碎花。粗壮的树枝上系着红丝带,细细数来,已是第五根,在风中猎猎飘飞。


    五年,岁月漫长流淌而过。


    北境多雪,寒冰生不出一瓣碎花,二十万兵,马革裹尸。


    向楚潇曾说,她会带他们回家。


    雪中披甲之士为家而战,为回家而战,倚着对他们落锁的家门。她凌于马上,鼓声与血色在山背渐淡,却永远忘不掉,插在界河边雪中的断剑。


    离开那夜,立在远山上的最后一眼,她的副将满身血污,铠甲残破,一根箭穿透了她的肩,却以一把剑支着地,负隅抵抗,满嘴血沫喊着:“杀啊!阳虎军的弟兄们都站起来!!我们的家,我们自己守!!”


    “冲啊!战死方休!决不让敌军一兵一将踏入圣乾!”副将的声音纠缠着,好像随了一路,不知何时才淡下去,永远地淡下去,如鬼魂般会在无数个深夜追魂索命,用世上最圣洁的雪也涤不净的屈辱。


    满园春色中独一份的明艳。恰飞来一只与众不同的白鸟,与红绸玩耍着,纠缠着,像是一场跨越四季的邂逅。这里极静,除去风声只剩下笛声。


    循声望去,远处小屋屋顶上,站着个白衣女孩,长发飘飘,如出水芙蓉般立在春风里,她的背影被袅袅未散的淡雾轻轻揉散,掺着笛声飞远。


    而院中人坐下,不知听了看了多久,直到雾彻底散去那身影也消失离去,才知泪湿衣裳,遂慌张起身,欲追。


    柔美春色里,微冷,久静的大门被叩响了。门吱呀吱呀被她开了道缝隙。


    外头人看见的是向楚潇披着如水青丝,身穿白衣,柔软布料素雅纯良。她轻轻抬眸,长睫轻颤,一双黑眸却仍如两池清潭。十年的光华流转,却未带走她半分秀色端庄。


    来人是青鸟中尊主其一孟霜远,人称孟二娘。几年中,向楚潇见她不多,却还是有几分了解。


    向楚潇一手扶门,侧身出来与之交谈。“孟尊主,”她嗓音清清,“可是有事吗,劳您亲自前来。”


    一边交谈,她一边朝外望去,想寻找目之所及的白。


    面前女人着一身湖蓝长裙,端的是优雅高贵,风华绝代。发髻上一支银钗,宝石暗了颜色,看上去有了年代,与此人气质稍有不搭。孟霜远扶了扶发髻开口道:“五年里少见你,今日恰好你在宗中。扰了楚潇小姐休息,真是抱歉。”


    向楚潇浅浅一笑道:“唤我初弦便好。”


    换了身份自然换了名号,青鸟中人却总习惯地礼节,从未将她当过自己人一般。


    “好。”她应下,随后指了指天空,直入主题,“青鸟近来不太安宁,想请你一同平定,容我细说。”


    向楚潇微微颔首,扶着门的手落下,整个人站到她的面前。


    孟霜远道:“午后时分,常有只妖鸟飞在瑶光山上空,阳光之下七色羽翼。有日时它长长嘶鸣,声音极怪。那座山上的好多低阶修士听了都神魂颠倒,不过三日就纷纷离去跳崖,尸骨不知去向。”


    何来此事?向楚潇微微蹙眉。


    自成了青鸟中人,她见过的邪祟并不少,可敢在青鸟中动人的却少见,好比猪崽子自己撞到了屠夫家。


    孟霜远看了眼向楚潇,见她欲言又止,于是继续道:“我们的人追着那鸟去了几百里之外,宁禄地界,发现妖鸟上了白虎山后不知所踪。而在那以后,它还是会常常出现。”


    向楚潇略一沉吟,抬头温和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孟霜远有些意外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本青鸟中人让她来找向楚潇就是奔着不愿意也必须愿意的结果,若说没几分为难之意都不可信,可如今倒没让她劝什么。


    她犹豫片刻道:“尊主命我与白翊舟……宵明君各带几人,宵明君要我来请你。”


    宵明君原来是叫作白翊舟,多年以来她竟不知。


    向楚潇莞尔,几分客套:“何来请之说呢?这么多年青鸟事务我献力的只那么几幢,说来惭愧了,如今自然愿意,以后亦愿意。何日启程呢?”


    孟霜远轻轻一笑,眉眼弯弯,眼中却深邃无波:“若……初弦愿意,即可便好,宵明君带人正在山门等候。”


    今日的计划,今日来人。可追捕妖鸟,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虽然她知悉些法术,因此曾在旧时圣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无第二人能凌驾她之上,但如今是五年后,地在青鸟,而她是此大派中的第五脉,是地位高贵的,客人。


    默默片刻,她道:“容我去取剑。”


    孟霜远微笑着点点头。


    父亲一手造就的法器冰镜零落成泥后,她在青鸟花了四年时间造出一柄霜剑。霜剑有灵,却不再只是冰镜那般乱人心脉一剑致命,而有了引魂之效。


    因此之效让她看见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


    天下修士云集之地,青鸟群山的确有灵,她在居住的小院后的森林见过许多妖与灵。


    诸如此类许多,比如安静许久被剑风打到忽然说话的老桃花树,一只生着鹿角的绿瞳猫,穿着蘑菇与水母所做裙子的小女孩,遇风雾散。


    于是向楚潇名其为“解语”。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孟霜远来前,她正坐在桃花树下的小桌,用一张手帕细细擦拭着剑,如今无用武之地的宝剑。至少连带着她的双手不必溅上鲜血,只是用来同不该说话的东西说说话。


    回到小院内,她拿起解语,白衣款款向外走去。


    出门之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一眼。鸟雀之中那只与众不同的小白鸟仍与红绸玩耍,绕着满树桃花盘旋,最终落在枝头,像是在沐浴阳光。


    “好了,走吧。”出了门,向楚潇反手带上门,朝着孟霜远一句。


    她腕上缠着白色发带,而黑发则随风起落飘飞,披散着头发,倒也丝毫不凌乱邋遢,反而将其衬得几分柔和。只是若放在从前,沉续将军定不允许这般有失体面的打扮,但初弦有意得遗忘着。


    解一纸语,做一场梦,自在逍遥。


    孟霜远转身,长袍曳地,引她下山去。


    脚步未停,目光也未停。她忽有种错觉,一种大梦初醒方知是梦的虚幻无力感。生出这个想法后,她脚下不稳,眼前焦急到迷离。


    无事,无事,本就不应出现的。咬咬牙,她重新快步跟上前方头也不回的孟霜远。


    石阶整齐排布,一路上所见之景是树绿花红,点缀着山头。两侧散散分布着院子或房屋,小河流过,像极了人间的江南水乡,烟雨雾霭里的巷陌人家。


    这里的人沉醉在如此一潭柔美梦境中,但她知道,一切的一切尽是用鲜血与人骨搭起的,是一条条明码标价的命。


    插手人间纷乱赚取钱财以外,青鸟也会不时派人下山除祟驱鬼或是完成查案一类的委托,勉强算是功过相抵。


    不远处跑过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手中拿着把剑,与同伴一同嬉笑着引剑如水挑鱼儿出来,乐得明媚,引人动容。


    骗骗谁都好,骗她也好,只要自己不做什么,她尽可以当做不知。


    弯弯绕绕走过山路,向楚潇看到山门前倚着马的宵明君,一旁是柳叶和七八个白衣弟子,皆背有弓箭,其中应也有二娘门下几人。


    柳叶与宵明君都未戴面具。


    向楚潇抬头,恰好与青衫少年对视,他微怔随后嫣然一笑,那双未加掩饰伪装的眼睛令她出神片刻,似有些熟悉。


    有个女修牵来一匹马,好像所有人都笃定了她会来。或说,她今日必须来。


    宵明君,也是这白翊舟,眉眼修长疏朗,俊俏却不显冷意,宛如温玉。他倚着马,足尖点地,似在思索什么,见到来人站直身子,牵起缰绳,对众人道:“孟尊主与初弦尊主来了,启程吧。”


    众人:“是。”于是便一齐飞身上马。


    “宵明君。”有人唤了声。


    白翊舟稍一侧身,回头扫了半圈,最终目光落在方才开口的少年身上道:“余末青?”


    名叫余末青的少年微微颔首,又接着问道:“尊主今日不乘浔山剑吗?顺着这剑气一飞就到了——”


    白翊舟转回头去,声音飘飘传来:“路途遥远,若追着妖鸟一同前去怕多是危险,再说你们也跟不上。”


    孟霜远扶了扶发髻,侧目一眼。


    白翊舟有一把好剑,剑气雄厚,能带主人飞行。


    余末青思量清楚,憬然地“哦”了一声。


    他朝马下看了一眼,轻盈跃下,随即牵起一旁另一匹马的缰绳。他引着马儿绕过地上那片积水的泥沼,马上主人回过神,莞尔一笑,朝他点头道谢。


    马蹄溅起几滴水珠 ,踏碎阳光下镜面般的泥水。


    余末青松开缰绳,顺手抚上马首鬃毛,小马也低首轻蹭其掌。他拉过自己的马,飞身跃上,朝着方才马上女修温和道:“小时,在发呆想什么呢,马儿踩到泥沼可容易滑到,小心呀。”


    “谢谢,你总这么好。”“小时”笑着回道,拉紧了缰绳。


    白翊舟拉着马同柳叶凑近了些,搭了胳膊,小声说了些什么。柳叶微微点头,拉着马避去一边。


    向楚潇一直看着,见柳叶是朝自己来便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两人对视,他又浅浅一笑,看着前头的人过去了才驱马来到向楚潇身旁。


    柳叶礼貌问好:“初弦尊主。”


    向楚潇道:“不必。……怎么称呼?”


    柳叶拉着缰绳道:“白京墨就好。”


    向楚潇微微颔首,又问道:“是宵明君有何事情吗?”


    他又轻轻一笑,温和道:“没有。”


    他顿了顿,才又向她解释:“师父说下头是片林子,前后危险,叫我来后头看着些,又能和大人说说话,若您愿意的话。”


    前头方才牵马的女修频频有意无意地回头瞥上一两眼,应是在偷看白京墨。


    白京墨这话说得极为得体,光是言辞及语气就可看出其深深的教养。


    她转过眼神来道:“自然……”


    向楚潇如此回着,心思却早早飞远。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青鸟中人,每个都给她一种温和近人但又算计着许多的感觉,并非设防,而是她实在不敢与之过近。尤其是这宵明君,看着她时,眼中总不只有她的影子。


    白京墨看看天空那只盘旋的大鸟,又将目光移向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初弦大人这些年里是在找人吗。”


    向楚潇身子一颤,闻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她看向白京墨,而他面色如常,感受到注视后将头转回:“怎么了吗?”


    “无事,”向楚潇轻轻抿唇,好久道,“是在寻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