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窈窕之杰

    与别家迎娶新妇时的大操大办相比,林府的婚礼明显局促了许多。无论现场布置还是席面质量,看起来都不像个士人家庭应有的规格。


    既是陋室,必有龃龉。现场来的大多是些酸腐儒生,一见吃喝不好,话也没个把门。


    “听说白二小姐可是咱们惠泽县出了名的才女,还出了本诗集。也不知模样如何?”


    “自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就是年纪大了点,都二十一了。”


    “那又何妨?好歹也是教谕家的女儿,看今这身穿戴,定值不少银钱,是个千娇万宠的。你说怎么就让林家攀上亲了?林泊舟好像也没中举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家本是开书塾的,早就定了娃娃亲。要不是五年前出了赵典史那档子事,怎至于此。”


    “什么事啊?”


    “要拜堂了,先观礼。”


    只听傧赞主持道:“一叩首!拜!”


    白云介正欲跪拜时,忽来了一阵东风,盖头的一角被吹起,恍惚间她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男子约莫三十余岁,身穿大红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举手投足风流儒雅,气质拔群,是人群中出尘绝世的存在。


    此人还能是谁?自然是让姐姐颇感怅惋的陆先生,白云介差点同意做妾的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


    “兴!”


    再一抬头,白云介看到陆绍铭身边出现了一位妙龄女子,姿容秀雅,约莫二十岁。她似弱柳扶风般穿着一袭月白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罩一件象牙白包肩比甲,只简单挽了个环髻,插了枚镶珠宝花卉纹金簪,别了朵金丝菊绒花。姣好的面容、矜贵的举止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神荡漾。


    “二叩首!拜!兴!”


    白云介虽已转过身去跪拜林家二位高堂,但听到席间似有少许低语,猜到是有儒生认出了陆绍铭。


    “三叩首!拜!兴!”


    “你怎么了?”虽隔着销金盖头,林泊舟还是发现了妻子的心不在焉。


    “陆先生来了。”


    “啊?”林泊舟忙向席间瞥了一眼,神情复杂。


    “上午我收到了他寄来了礼帖。他身边的姑娘,你认识吗?”白云介问道。


    林泊舟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不认识,但瞧着有些面善。”


    确实面善,白云介的脑海里飞速闪现了许多碎片。上午林泊舟作的催妆诗,之前在墨韵斋与陆绍铭的谈话,以及为什么要坚持嫁给林泊舟的原因。


    拜完堂,夫妇俩又转至新房,行了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撒帐礼。但白云介实在是心不在焉,夹起肉糜时差点儿掉了,端起酒瓢时差点撒了。


    媛娘面露难色,忍不住推了推白云介。“姑娘,专心些。”


    林泊舟尴尬地笑了一声,“不妨事,介儿她只是有点紧张。”


    媛娘又用木托盘拿来了一把系着红绳的剪刀和一个绣着红石榴纹样的锦囊。


    夫妻俩各剪下一缕青丝,一起动手将两束头发合二为一,用红色丝线系好,装进锦囊。但不知为何,望着锦囊,白云介却想起了那只锦盒。


    她暗自思忖,是她吗?真的是她吗?那只埋在山桃树下的楠木锦盒,已经有十年了吧,而她失踪也有整整十年了。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是陆绍铭带她来的吗?她真的是自己苦寻多年的童年密友吗?如果是,那......


    “至此,礼......”


    “等一下。”白云介阻止道,她转身对林泊舟说:“我去找下陆先生。”


    傧赞有些懵了,忙转圜。“已经礼成了,新郎可以去前厅吃酒了,新娘......”


    新娘已经冲去前厅了。


    本该围在白、林两家人周围的宾客,现在都不自觉地围在了陆绍铭身边。有的是认出了他,想上前自荐寒暄。有的是觉得神秘女子实在貌美,想借机多看几眼。


    女眷们见这女子被群狼环伺仍处之泰然,说她定是来自花柳之地。而更有些道听途说的好事之徒,已经在一旁小声议论起新娘与陆绍铭之间的故事了。


    “听说了吗?陆先生曾出五百两白银求娶白二小姐,白家差点就答应了。”


    “真的假的?那你说这林公子出了几个聘礼啊?三十两?五十两?”


    “新郎家中如此落魄,新娘为什么不选陆先生啊?”


    “宁为寒人妻,不做贵人妾呗。”


    “但陆先生跟一般的贵人怎么能一样呢?他自己就是婢妾所生,又怎么会亏待妾呢?而且像新娘这样的品貌,起码是个贵妾。”


    “你们说半天,一句都没说到点上。这新郎新娘早就有婚约了,本来也算是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谁知新郎家里生了变故,一夜反贫,拿不出聘礼,就干脆跑到外面躲着去了。”


    “后来呢?”


    “新郎听说像陆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都要来娶新娘,那叫一个害怕啊,赶紧跑回来下聘,生怕新娘跑了。”


    “今日陆先生突然出现,又穿着公服,莫不是来抢亲的?”


    “谁知道呢?哎呦你看,新娘怎么出来了?”


    见新娘向自己走来,陆绍铭连忙把手合抱于胸前,作了个揖。“敬问白二小姐金安。欣逢佳期,不请自来,是陆某冒昧了。”


    白云介双手交叠于胸前,微曲膝盖,低头说道:“陆先生万福。这倒无妨,反要感谢您一早送来的礼帖和贺礼。”


    “其实今天,还有一份重要贺礼。”陆绍铭与神秘女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虽是机缘巧合,但我带来了你最相见的人。”


    白云介马上会意,压低声音,“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绍铭本想点头前往,但看到白云介身后之人,只好尴尬一笑,低头斟起酒来。


    那是一脸铁青的林泊舟。


    “林兄,白小姐,恭喜二位喜结连理,祝白首同心、长乐未央。”陆绍铭知道自己抢了新郎风头,于是谦恭起来。


    林泊舟不以为然地轻轻碰了下陆绍铭凑过来的酒杯,“陆兄如此爱重我和内子,甚至于百忙之中亲临陋舍观礼,贤弟实在惶恐。”


    “我先敬你三杯。”


    “不不不,贵客登门,我却没有第一时间相迎,必得自罚三杯。”


    三杯急酒下肚,林泊舟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陆绍铭只能继续作陪。


    “林兄,慢点喝,慢点喝。”


    宾客们低语不断,林泊舟也愈发轻浮起来。他瞥了一眼陆绍铭旁边的神秘女子,说道:“陆兄这是又得佳人了?”


    白云介没想到林泊舟会说出这样的话,急忙拽了拽他的胳膊。


    那女子倒也不以为然,只见她“噗嗤”一笑,戏谑地看向陆绍铭。


    陆绍铭与她对视了一下,调侃道:“青川君,是我得不到的佳人。”


    林泊舟却当真了,“哼”了一声后,用一种不太客气地语气说道:“陆兄得不到的佳人,可不止一个。”


    他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搂住妻子的腰肢,斜眼看着陆绍铭。“我与陆兄不同,今生今世,我只有白云介一个妻子。只她一人,直到白头,不纳二色!”


    陆绍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林兄,你误会了,我今不是来......”


    “若有一日,我的妻子不幸先我而去,我愿义不再娶。你们这些人,做得到吗?我看陆兄,就做不到。所以今日,陆兄必要与我,好好吃上一场。”


    “什么先你而去?你说什么呢?谁要你做义夫!”白云介一时恼了,马上挣脱林泊舟的怀抱,不小心露出了手上的那对和田白玉龙凤镯。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白云介一脸尴尬地向陆绍铭行了个礼,轻声致歉:“陆先生,外子种种言辞皆不是出自本意,若是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陆绍铭温润一笑,“你我之间,何必客气。而且我也不可能真生林兄的气。相反,我很愿意与林兄不醉不归。”


    “那便好极!”林泊舟顺势把手搭在陆绍铭肩上,拖着他往别处而去。


    “白小姐。”


    留下的神秘美人儿向白云介行了一个漂亮的万福礼。


    白云介仔细端详着她,一时间愣了神。远看时明明是弱柳扶风,有着一股媚骨天成的娇柔气质。但近距离看,眉眼间又带着一股英气。


    她肌肤如瓷,长发如墨,柳眉入鬓,朱唇皓齿。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里藏着三分柔媚,三分狡黠,三分锋利,还有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忧伤。


    “初次见面,我是青川君。冒昧前来,祝白小姐鱼水相谐,琴瑟友之。”


    “青川君”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尚未散去的人群明显有了一丝异样。


    “青川君?不是那个江淮名妓吗?听说她整日驾着画舫出席各种宴会,与那些世家子弟们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风流韵事,可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她之前攀上的那些公子哥们都被棒打鸳鸯了,没想到如今竟抱上了陆绍铭的大腿。”


    “哼,表面穿得清汤寡水,谁知私下里玩得多花呢。”


    “不对啊,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要和白小姐做姐妹吗?这闺中淑女可不兴与欢场歌妓交往啊。”


    白云介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一时间感慨万千。


    她觉得,这个女子轻柔的声音中暗含着一股韧劲。而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又让她想起了十五年前在哥哥婚礼上玩千千的女孩子,她瘦弱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让人惊异的同时又让人心疼。


    白云介总在想,这十年来,她该如何熬过失去至亲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面对孤身一人的激流险滩?此刻,似乎这个女子复杂而深邃的眼眸,已经给出了答案。


    白云介全然听不到周围的种种议论,只是走近她,俯身回了礼,然后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


    “青川君,我是白云介。能否陪我回到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