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窈窕之杰

    “你,竟没有吃醉吗?”陆绍铭一脸惊异。


    林泊舟笑道:“何为吃醉?若为内子,我一辈子也不会醒来。若是旁的,我必时刻保持清醒。”


    “刚刚你叫我去翠竹轩取酒,也是故意为之了。”


    “只是没想到大姐姐会去,倒是无妨,她并不会害了介儿。”


    “这是何意?”


    “陆兄去岁只在此停留过半个月,对很多事情,没我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清楚。惠泽这个小地方,长舌者众,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捕风捉影。你与内子之间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若你今日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与她离开,无论身边是否有别的姑娘,她都难免不会被人指摘。为了保护她的清誉,我只能出此下策。”


    陆绍铭向林泊舟行了个礼,致歉道:“如此竟是陆某无知,错怪林兄了。只是林兄是如何猜到的?”


    “我与介儿之间,知无不言。况且,柳自青与我亦是幼年相识。”


    陆绍铭想到刚刚白云介提到的童年婚约之事,只觉得自己无知可笑。


    林泊舟的眼睛微微眯起,“其实,大家都是男子,陆兄心里想的什么,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陆绍铭皱了皱眉。


    “我承认,白云介和柳自青才貌出众,任何男子见了都会心中荡漾一番,想象姐妹共侍一夫的美事。但是有时,越出众的女子,越需要一片广阔天地,任其恣意生长。陆兄身居高位,掣肘颇多,对她们来说,您能提供的不是攀云之梯,反而是束羽之笼。”


    “林兄你......”


    林泊舟忽然凑到陆绍铭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低声道:“是您把小一号的龙凤玉镯当作新婚贺礼送给内子的吧?不觉得,逾越了些吗?”


    林府新房内,白云介正费劲地摘着手上的龙凤玉镯。


    青川君拿出贴身的绣帕覆在白云介手上,一点点转了下来,放在桌上。


    “你刚刚拿另一只帕子为我擦泪的时候,我就觉得上面的香味甚是特别。”


    “是我自己用沉香、白檀、雪松、百合混调的,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些。”


    “但我总觉得,有些没闻过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我加了些胡椒的缘故?”


    “胡椒?我只知它可用在食药上,竟还能做香吗?你,懂得可真多。”


    “我若没些这种本事,怎么留住......”青川君想到面前坐着的仍是个闺阁千金,不禁强行噎回去了后半句。


    她又拿起了刚刚放在一边的龙凤玉镯,叹息道:“这对玉镯真是不错,就是你戴着,实在小了些。”


    白云介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尴尬地笑容。“你能不能帮我,卸下钗环?”


    二人对着镜子,一点点摘下翟冠、金簪、凤钗、掩鬓、珠箍,又依次脱下了霞帔、革带、禁步、吉服、大衫。正当白云介要脱下翘头履的时候,青川君忍不住问道。


    “那个,白小姐,我今晚下榻何处?”


    白云介笑了一下,“事发突发,来不及准备太多厢房,只能委屈你与我同住这最好的新房了。媛娘已经带着你的婢女去为我们准备沐浴更衣的东西了。”


    “这可如何使得?今是你的新婚之夜,那林公子......”


    “他没事的。况且,我来月信了。”


    “我看得出,他待你极好。廊下的那些花灯,是特意制成的吧。”


    “只是可惜了他的一番辛苦,今夜这场大风刮过,估计剩不下几个了。”


    “你之前说我调侃你和林泊舟?我和林泊舟,也很熟吗?”


    “是的,我们儿时是同窗,夫子正是林泊舟的父亲。”


    青川君想到今晚拜堂时见到的新郎父亲,跛腿佝偻,形如槁木,一副被不公的命运压垮的模样,不禁有些唏嘘。


    “如此,我明日应该好好拜见下他老人家才是。”


    “我带你去,他一定高兴。”


    “你与林泊舟,自小便那么要好吗?”


    白云介一下羞红了脸,“还好吧。但父母确实很早就为我们定了亲。”


    “那为什么……”对于夫妇俩的晚婚,青川君心中早就犯起了嘀咕。


    “前些年,林家出了一些变故。不过还好,苦尽甘来。”


    “林泊舟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若是他日有了功名,与你就更加相配了。”


    “我倒不奢求他像陆先生那样。我只想与他携手相伴,安稳一生。”


    青川君又瞥了一眼那对玉镯,“陆先生对你的事,似乎格外在意。那日在吴江见到我,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催我快来惠泽找你。不知你们之间......”


    白云介低头说道:“陆先生却曾对我有意,但我亦有坚持,若非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是不肯托付终身的。所以,我等到了林泊舟。”


    青川君知道对闺阁女子来说,坚持婚姻自由到二十一岁有多不易。但见白云介只是为了林泊舟这样一个身无长物、唯有痴情的男子,心中仍有颇多疑惑。


    这时婢女先是送来梳洗之物,又是一番叠被铺床,新娘热情邀请同塌而眠,青川君只怕失礼冒犯,遂在一边的卧榻上对付一夜,白云介亦不强求。


    窗棂嗡嗡,疾风骤雨似猛兽咆哮,屋内却是静谧祥和,只听得到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虽然林家的狭窄卧榻不及画舫上的拔步床舒适,但青川君却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是有记忆以来从未感受过的踏实。


    翌日一早,新婚夫妇按照历来规矩,先是三拜父母,再是三上香、三祭酒,最后读祝,忙活了一上午。


    昨夜飓风确实厉害,林府的翠竹被刮折了多半,停在码头的船只更是不能幸免。翻船的翻船,折帆的折帆,一片狼藉,无法通航。


    青川君带着婢女、船夫一同查看画舫情况,清点贵重物品,虽无太大损失,但画舫显然是不能再用了。若是想定一只新的,怕是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稍晚,新婚夫妇带着青川君拜见父母,林元勋因多病多灾,昨夜坚持到夫妇礼成就早早睡下,并不知家中昨夜有歌妓借住。仔细说明原委后,见曾经喜爱的女学生一夕之间沦落风尘,捶胸顿足,愤慨此等不公命运与林家何其相似,生出许多怜惜之情。又听说画舫损坏,暂不通航,只叫她放心住在林府,不要管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得到林家如此尊重,青川君自然十分感激。但想着自己既要在惠泽住上一阵子,还是搬到听涧楼更为知礼。便与白云介约定,待她归宁结束后于客栈再度相会。


    过了三日,白云介一早便带着婢女媛娘来到了听涧楼。


    此时青川君刚刚晨起,斜倚在架子床上,手里握着一本诗集,正歪头读着。


    白云介见她未施粉黛,只着一件玉色长袄,微露着绯色主腰,乌亮的青丝似瀑布般倾斜在她纤弱的身上,宛若画中仙子。此情此景,叫白云介不禁想起一位故人来。


    “又见面了,白小姐。”青川君起身相迎。“锦书,快沏一壶太白顶芽来。”


    二人互相行了个万福礼,青川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抱歉,还请白小姐容我片刻,简单梳妆。”


    “无妨,是我来得太早了。”


    “可用过早膳没有?既在客栈,采买吃食也十分方便。锦书,去端些果子来。”


    白云介拦住婢女,“你不必忙,我已经吃过了。快去给你家主子梳头吧。”


    锦书手巧,不一会儿就给青川君梳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堕马髻。燕尾蹁跹,再加上鬓间花瓶簪里的那枝新鲜桂花,叫人闻之沉醉。


    青川君的妆面实在过于素净,可越是如此,越能凸显她的天生丽质。她雪白的肤色宛若高岭之雪,眼波流转时,又自然带出一段天然的柔媚与艳色,十分迷人。


    白云介今日倒也装扮简单,穿了件鹅黄梅花对襟长衫,除鬓间常戴的祥云金簪外,又簪了一对累丝金蝶赶花钗。但两次见她都是如此清淡,忍不住问道:“如今流行什么梳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白云介望向铜镜,感慨自己鬓间那三枚精挑细选的金饰,反而不如她的一枝金桂迷人。


    青川君换了一件青瓷柳叶斜襟长衫,拿出一只缎面锦盒放在桌上,亲手为白云介斟好茶水。


    “白小姐刚刚新婚,我就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定要送你件贺礼。”


    白云介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脸也有些僵。


    “听陆先生说,你最擅书画。我的画舫被前几日的风雨一吹,也没留下什么太好的物件,只有一把上月新得的檀香扇配得上你。扇面用的是上好的丝绢,雪白匀净。你看看,最适合题字作画了。”


    白云介接过着折扇,心里流过一阵暖意。


    “谢谢。这檀香扇香气扑鼻,触手温凉,折撒自如,是难得的佳物,我十分喜欢。只是你我既已相认,不必如此生疏,唤我名讳可好?自青。”


    “我还是叫你表字吧,烟岚。”


    白云介的瞳孔震了一下。


    青川君转身拿起刚刚放在床上的书,说道:“陆先生送了我一本你的《漫草集》,我这两天看了,才知道你表字烟岚,十分衬你。”


    白云介羞赧一笑,尴尬回道:“拙作,别污了眼睛。”


    “哪有,写得极好。尤其是这篇《闲思赋》,‘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颇得《思旧赋》神韵。向秀,追思好友嵇康和吕安,故作此赋......”


    忽然,青川君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白云介鼻子一酸,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吃完这盏茶,和我一起去见一位故人吧。”


    青川君一脸疑惑地看向白云介,“何人?”


    “你我的童年挚友,阮瑶琪。”


    青川君原以为马车行驶的去处会是某人府邸,谁知竟是一处偏地。


    此处并无人烟,只有一株高大的山桃树。本来未到枯黄时节,但因飓风吹掉了大半树叶,显得十分萧瑟。


    媛娘从马车上拿下来两把铁锹,与白云介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和马夫甄叔在树旁的石碑处挖了起来。青川君定睛一看,那石碑并未刻字。


    白云介没有解释,又拿出一壶酒、三个酒杯,摆在了树下的一个大石头上。


    青川君十分不解,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意?不是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吗?”


    白云介的嘴角抖动了一下,“马上就能见到了。”


    “二姑娘。”媛娘递过来一只长条形的楠木锦盒。


    青川君看到那锦盒里有一卷画轴,还有一只与自己的玉蝉极为相似的白玉坠子。


    画像徐徐展开,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生辰小像。虽然画者技法并不娴熟,但仍能依稀看出少女的绝世之姿。


    “秀眉明目,端鼻媚靥,宛若神仙妃子,这是......”还未说完,青川君就看到了画像偏僻处的一角落款——辛未春,阮氏瑶琪小影,惠泽白云介书。


    青川君顿时明白了些什么,说道:“这位瑶琪姑娘,也是我们的金兰之交吗?”


    白云介点点头,把画像递给她。


    “那她现在......”


    “已经不在了。”白云介拾起那枚白玉坠子,摩挲着。


    “十五年前,你、我、瑶琪,还有泊舟,都是在我哥哥的婚礼上相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