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甘棠夜语
作品:《长公主不眠》 吱呀吱呀的木门被阴冷的风吹得晃动,我站在门后,透过缝隙看向另一边的娘亲。
她正被一名太监紧紧抱着。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痛的情绪化作一只巨掌,死死攥住我的胸口。
阴冷潮湿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想要咳嗽。我拼命捂住嘴,后退,再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发霉的墙板。
耳边充斥着隐忍的喘息和细碎的语调。
我忍不住干呕起来。还好,空空如也的胃吐不出什么东西。
娘亲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抬眼看见连珩坐在对面,正面无表情地咬着手里的包子。
我也伸出手,抓住面前的包子塞进嘴里。
没有味道,没有想法。
是梦,我又梦见了掖庭。
先太子暴毙之后,我们就被扔进掖庭。一开始娘亲还抗争,渐渐的,生存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曾经的太子妃居然委身于太监,多可笑、多荒谬、多可悲!
可是我们活下来了,不,连珩和连琰活下来了。
挣扎着睁开眼,天边已出现熹微的晨光。
沈士如已经穿戴好朝服,我跟着他走出沈府,远远目送他随群臣入宫参加早朝,才溜回弄碧殿。
不料,连珩正在殿中等我。他正襟危坐在殿中宝座上,微微蹙眉看着手中的奏折。见我进来,他放下奏折,径直上前来抬起我的手臂。
“又受伤了?”
“不碍事,不小心被划了一下。”
“谁给你上的药?”他问,手已摸上我手臂的纱布。
“沈大人。昨夜我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他没有多问,看来确实是个明白人。”
连珩沉下眼眸,扯掉包得整齐的纱布,将我拉进内殿重新处理伤口。
他一边上药一边冷声道:“沈律虽算忠心,你也不可尽信他。”
我嗤笑:“你这么小心,倒像防贼。”
连珩闻言,故意用力紧扯一下纱布。我一时不防,痛呼一声:“你是不是找打!”。
“这世上除了你我,其他人都不可信”。
语毕,他又一丝不苟地替我重新包好伤口。
我瞪他一眼,抽回手:“刺客确实大有来头,能和我打个来回。你要想继续保沈大人,恐怕得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才行。”
“能从你手上逃脱的人,这世间屈指可数。”连珩起身整整朝服:“我去上朝了,近期就把沈律放在你这里看着吧。”
我随口应一声,内心还在盘算着刺客的身份。这人十分棘手,看来我得求援了。
唤来侍女,我写了一张纸条,让她绑在朱雀鸟腿上,放飞出去。
今日早朝皇帝来得迟了些,众臣不敢置喙。
退朝后,刚走出金鸾殿的沈士如,就被长公主的侍女拦住了去路。
旁人只当他是“祸从天降”,就差没当场烧香替他送行。
沈士如跟着侍女,绕过弄碧殿,眼前出现的是连珩耗费近百万两白银,为长公主所建造的甘棠榭。
甘棠榭里有专门从宫外引来的一泓清泉,汇成一处清澈见底的池水。池边错落栽着十几株海棠并几株芙蓉,还有数棵梨树、玉兰;池里种着几处莲花,又养着数十条色彩绚丽的金鱼。
周围游廊中还挂着两只红木雀笼,但一只笼子空着,另一只笼中关着一只金雀鸟。
北边是几间红墙琉璃瓦的屋宇,东边排着暖阁和厢房,西边还设着独立的小厨房。
此刻,连琰正趴在池边凉亭的槛栏上逗弄金鱼。
侍女引沈士如上前后,就退下了。
沈士如依然一本正经地行礼:“微臣拜见殿下。”
我抬手让他起来:“沈大人不必拘礼。”
沈士如直起身,低垂着眼眸,并不直视我。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昨夜好歹做过一次战友,沈大人怎么今日又生分起来?”
沈士如依然没有看我,只是恭敬地出声问道:“不知殿下的伤势如何?”
我举起受伤的手臂在他面前晃一晃:“无妨、无妨。”
两人沉默下来。
看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开口询问,我只得主动解释道:“因为刺客实在棘手,为了保护沈大人的性命安全,只能委屈你在我这里呆几日了。”
沈士如终于抬起头:“外臣怎可擅居公主府?”
“对外就说你被拘在甘棠榭就好了,反正外人都以为我恋慕你,而且我荒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又是一阵沉默,沈士如才再次向我行礼:“多谢殿下。”
“好了好了,你不必事事向我行礼,你还要在这里一阵子呢,动不动就行礼搞得我多不自在。”
“是。”
挥手让侍女带他去偏殿安置,我继续吹着微风逗鱼。
此后几日,沈士如除了早朝都留在甘棠榭,都察院也告假了。外人虽然察觉到他被长公主“囚禁”,可却难以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讲,毕竟他并未缺席早朝。连珩也只当不知道,只暗地里加派人手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寻找刺客踪迹。
我看沈士如日日憋闷,因为守着男女大防、君臣之礼,从不愿在我面前多待,这甘棠榭里也没什么其他人能陪他说几句话,怕他闷出病来,便告诉他:“甘棠榭后门,有一条幽静小路,通往宫中藏书楼。你若待得无聊,可以去看看。”
这条小路原本是修建甘棠榭时,连珩特意留出来的,他说藏书楼中存有天下书籍、坊间秘闻、精怪故事数不胜数,给我解闷儿。小路幽静,不会撞见旁人,我可以尽情做自己。
我之前很喜欢去看书,还无意中发现若是绕过藏书楼,沿着这条小路再穿过几座假山石壁,可以走到连珩的寝殿。我得意洋洋地说给连珩听的时候,他还很是惊奇。
沈士如沿着连琰口中的幽径,一路走到藏书楼。三层木质阁楼静静伫立在松柏掩映之中,绿墙红窗尽显宁静淡雅。推开朱红大门,重重叠叠的书与简齐齐排列在一行又一行的架格上。沈士如久违地感到欣喜,被刺杀以来的忧虑和阴霾被一扫而空。他走过历朝历代的古籍,时不时取出外界难寻的典籍翻阅,不觉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沈士如抬手揉揉略微酸涩的脖颈,视线无意看向二楼角落里一个低矮的架子,其中摆的似乎都是些未曾见过的抄本。他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发现是给前朝某位重臣的赞诗诗集。
沈士如顿觉无趣,看来这个架子上收的都是宫内和朝中的赞诗、贺表之类,正想放回诗集离开,余光却突然瞥到一个眼熟的名字——赵道元。
他记起,赵道元正是长公主无数荒唐传闻中,最“著名”的那位前任大理寺少卿。据传他因为拒绝在宫宴上唱曲,被连琰派人打断腿,最后郁郁而终。
沈士如鬼使神差地拿出那本署名“赵道元”的诗集,只见封面上写的是“恭祝老祖宗芳诞,大理寺赵道元谨拜”。
老祖宗?
沈士如皱眉思索,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一个名字——
赵怀英。
先皇最宠信的太监,掌中宫数十年,几乎权倾内廷。
翻开书卷,诗词阿谀奉承,句句溢美,末页一句“干爹赐姓之恩”更令他震动——原来赵道元之姓并非本姓,而是为攀附赵怀英,认其为父。
沈士如怔在书前。世人称赵道元为清流,实则大奸似忠;世人斥连琰荒唐,是否也未识其真?
沈士如想得入神,待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夜色已深。他忙起身将书卷放回,关好藏书楼的门,往甘棠榭的方向赶去。
好在月色皎洁,不至于看不清路。
乘着月光,沈士如转进甘棠榭的后门。
走过游廊,沈士如余光撇见池边有一个人影,斜坐在湖石上,手中长长的竹扇伸到水面,轻轻将水中明月的倒影挑碎。
正是连琰。
原来,这美丽的的月色中,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近连琰,轻声唤道:“殿下?”
我被惊了一跳,手中的扇子险些滑落。
“沈、沈大人?!”我环顾四周,“你刚回来吗?”
“微臣在藏书楼久留,漏液而归,唐突殿下,还请恕罪。”
“无妨,倒是我在甘棠榭里太松懈了。”我摆摆手:“沈大人快回去歇息罢。”
沈士如踌躇着,没有离开,而是问道:“殿下,睡不着吗?”
我看回水里的月亮,漫不经心道:“我做了个噩梦,出来透透气。”
“殿下……做了什么噩梦?”
我有点惊奇地看向他,平日从不肯和我多说两句话的沈大人,今夜竟会对我的梦好奇。
沈士如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其实,沈士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或许是今日在藏书楼看到的,让他莫名地,想要更了解一些世人所不知道的连琰。
“梦见被人追杀,我的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血肉模糊。”
“殿下,”向来果决的沈士如,难得犹豫:“殿下为了保护亲人,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心下一动,掩饰地笑着:“不苦,不苦。我可是长公主,过得比世间人欢愉。”
他又问道:“殿下的剑法,从何而来?”随即补充:“若殿下不愿提起过往,微臣绝不追问。”
“不碍事。先皇在时,太子暴毙的事,你知道吧?”
“微臣有所耳闻。”
我点点头:“那之后,不知他们给先太子罗织了什么罪名,我们一家就被扔进了掖庭。掖庭的日子挺难熬的,娘亲拼尽全力为我和阿珩求衣寻食。”
沈士如仔细听着,他知道,连琰正在揭开过往隐秘的伤疤。
“后来,娘亲不知从哪里,寻来两位师父,一位教阿珩读书,一位教我剑术。娘亲告诉我:‘你虽是女子,却必须修习剑术兵法,将来有事,能执干戈以卫自身及珩儿。’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着这句话,拼命跟着师父练习。当然啦,不得不说我天赋异禀,才能将剑法练得这样好~”
看着连琰故作轻松的笑,沈士如觉得胸口有些闷:“先太子妃,实为女中豪杰。”
我垂眸:“是啊,娘亲已经尽她的最大努力,保全我和阿珩了。她自知没有能力长久守护我们,才会求人教阿珩读书、教我剑术,让我们有力自保,能够在注定要卷入的权力争斗中存活下来。”
“殿下这些年,一路走来,想必步步荆棘。”
我莞尔一笑:“这条路,本就无坦途。”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而同样几乎一夜未眠的沈士如,却日出即起,丰神俊逸地出门上朝了。
连珩下了朝,走进弄碧殿时,我才刚刚起床梳洗。
“又赖床了。”
我打着哈欠:“我又不上朝,天天起那么早干什么?”
他伸手试了试铜盆中的水温,屏退左右:“城内的刺客已经肃清,但从你手上逃脱的那个全无踪迹,应该已经不在城内。我已让沈律回府了。”
我撩水洗手:“跑了也总有再露马脚的时候,下次碰见一定逮住不可。”顿了顿,“我已经求援了。”
“向他?”
我点点头。
沈士如回府后,很快接到顾安的慰问信。其他人也议论纷纷。
不过很快,“长公主弄碧殿强留沈士如”的风流轶闻便被另一件事压过了风头。
街头巷尾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着一件事:剑圣萧白圭,要来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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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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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甘棠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