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婆的杂货铺

作品:《欢迎回到我身边

    黔地的山间,层叠如浪,把小小的石板村裹在褶皱里。天刚蒙蒙亮,湿冷的雾气还没散尽,外婆家的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土腥气。


    “邓姑婆,拿包盐巴!再…再来盒头痛粉,屋头那个挨刀的又喝麻了!”李二嫂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嗓门亮得能震落屋檐的露水。


    外婆正佝偻着身子,在靠墙的木架子上摸索。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没有标签,只有她自己用烧黑的木炭画的各种圈圈点点、三角叉叉。她头也没回,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头痛粉?光头痛粉顶个屁用!肝火旺,喉咙都哑了,再配包板蓝根,回去泡起,两样一起喝!”


    她转过身,手里已经精准地捏住了两个画着不同符号的纸包,啪地拍在掉了漆的玻璃柜台上。乌黑的头发用发胶圈挽着,脸上有些许皱纹,眼神锐利得像山鹰,整个人的精气神十足。


    李二嫂讪笑:“哎哟,邓姑婆,板蓝根苦死个人嘛……”


    “苦?”外婆鼻子里哼了一声,下巴朝旁边一个装廉价橘子汽水的纸箱一努,“喏,配杯这个,甜水水一冲,苦味就压下去了!两角钱一杯,要不要?”


    “要要要!”李二嫂忙不迭点头,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毛票。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杜十一,四岁了,看着却像三岁孩子般单薄,细胳膊细腿,套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空荡荡的。他手里攥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好奇地盯着李二嫂手里的橘子汽水。


    “十一,过来帮婆收钱。”外婆把李二嫂递来的钱塞到杜十一的小手里,又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布袋,“数数,够不够一块七?”


    杜十一很认真地展开那卷毛票,小脸绷着,嘴里念念叨叨地数着并不清晰的数字。李二嫂看着他,叹了口气:“唉,邓姑婆,十一这娃儿,硬是让你养得活起来了。当初抱回来那会儿,啧啧,手拇指般大一点点,黄皮寡瘦,哭都哭不出声泣,我们都以为……”


    她话没说完,外婆就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刀子,李二嫂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以为哪样?以为活不成?”外婆嗓门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山野的彪悍,“我邓仕先想养活的娃儿,阎王老子也得给我让路!”她一把抓过杜十一刚数好的钱,丢进一个注射器盒子里。“不就是费点鸡蛋?石板村哪家没借给我几个蛋?一个月几百个算个逑!你看现在,”她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杜十一枯黄的头发,力道不小,杜十一缩了缩脖子,“骨头是轻飘点,但精气神有了!哪回生病没让我治得服服帖帖?”


    杜十一懵懂地听着,只对“鸡蛋”两个字有反应。他蹬蹬蹬跑到屋角一个废弃的鸡笼子旁边,那里堆着厚厚一层风干发白的碎蛋壳。这是他小小的“宝藏”。他蹲下去,捡起一片大的,对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看。


    “外婆,蛋壳。”他举着蛋壳给外婆看。


    “嗯,蛋壳。”外婆脸上的凌厉瞬间柔和下来,走过去也蹲下,捡起一片,“这都是你的‘命’换来的壳壳。记住咯,以后长得壮壮的,莫辜负了这些蛋。”


    李二嫂看得有点讪讪,拿了东西赶紧溜了:“邓姑婆我先走了啊!”


    小卖部安静下来,只剩下灶上铁锅里煮着的草药咕嘟咕嘟冒泡,苦涩又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蒸汽弥漫开来。杜十一还在玩蛋壳,外婆则走到药架前,拿起一个画着交叉斜杠的瓶子,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看也没看就丢进嘴里,端起搪瓷缸里的凉水灌了下去。动作熟练得像喝水。


    “外婆,这个苦。”杜十一皱着小鼻子,闻着药味。


    “苦啥子苦,药是救命的。”外婆抹了把嘴,又走到墙角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前,打开,里面是几支用油纸包着的注射器和几小瓶药剂。她熟练地撕开包装,用牙齿咬开玻璃瓶的锡盖,抽吸药液,动作麻利得惊人。


    “外婆,打针?”杜十一有点怕,往后缩了缩。他见过外婆给村里的猪打针,也见过给哭嚎的小孩打屁股针。


    “嗯,婆这两天腰杆酸得厉害,打一针松快点。”外婆撩起自己侧腰的衣服,露出皮肤,看准位置,针头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利落地推完药,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了按。“好了!比去镇上医院省事多了。”


    她收拾好东西,走到杜十一身边坐下,把他搂进怀里。杜十一依偎着外婆瘦硬却温暖的怀抱,手里还捏着那片蛋壳。


    “十一,”外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嫑听外人嚼舌根。你是我的大孙孙,是吃百家鸡蛋长大的孙儿。那些蛋壳壳堆在那里,就是你的根。记住了,这世上,婆在,你就饿不死,病不了。管他外头风大雨大,咱祖孙俩,有这间小铺子,就塌不了天。”


    杜十一似懂非懂,只感觉外婆的怀抱很安全,药味和外婆身上混合着草药、烟草和汗水的气息包裹着他。他抬头,透过敞开的木门,望向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层层叠叠的山峦。山的那边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这个飘着药香、堆着蛋壳、外婆能给自己打针也能把凶悍的李二嫂说得服服帖帖的小小世界,就是他全部的天。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蛋壳,又想起李二嫂没说完的话。他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和那些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不一样。他的“活下来”,是外婆用几百个鸡蛋和满架子的神秘符号,硬生生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的。


    门外,山风掠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遥远的叹息。


    小小杜十一在外婆和那些村民的交谈中,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他没有像别家娃娃那样,有爹妈抱着哄着,只有一个像山一样能扛事的外婆。这“不同”,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他小小的世界。


    后来,他断断续续地从大人们的聊天中明白,是在他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被那对年轻的、自己都还是半大孩子的父母,丢在了村里某个亲戚家的门边。那是零几年,不只石板村穷,其他村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添一张嘴就是添一座山。那家亲戚看着襁褓里猫儿似的小十一,愁得直叹气。没有奶水,连奶粉都是稀罕物,他们只能把他放在两张旧木床中间,用破床单吊了个简易的“摇床”,喂他的,是大人吃的酱油泡饭——咸得齁人,哪里是奶娃娃能消受的?


    外婆那次走亲戚,一进门就看见了。小小的娃儿,躺在摇床里,气息微弱,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外婆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走,连口水都没喝,顶着亲戚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一路沉默着回了石板村。


    回到自家那间低矮的瓦房,外婆把小十一放在床上,和外公关起门来商量了大半夜。第二天,外婆抱着娃,对着自己四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斩钉截铁地宣布:“这娃儿,我养了!”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姨第一个跳起来:“孃!你疯了!这娃看着就活不成!我们自家都难,哪养得起一个病秧子?”小舅也皱着眉:“是啊,孃,这年月,谁家粮食不金贵?弄不好白费力气,到时候……”其他几个姨也七嘴八舌地劝,话里话外都是怕——怕养不活,怕白费粮食,怕担责任,更怕沾上晦气。


    外婆的脸沉得像山里的石头,眼神扫过儿女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闭嘴!活不活得成,是我的事!粮食?我去借!我去挣!用不着你们操心!我想养的娃,阎王爷也得看我三分薄面!”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震得屋里鸦雀无声。儿女们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只能把担忧和不满咽回肚子里。


    抱回来的小十一,精气神比在亲戚家时更差了,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小油灯。家里人看着他,更是避之不及,连靠近都觉得心里发毛,生怕下一秒这微弱的气息就断了。


    最难的是没奶。外婆急得嘴角起泡。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有的几块钱,跑到村里有鸡的人家,一家一家地问:“有鸡蛋吗?卖我几个!救命的!”钱不够时,她就站在人家门口,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硬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叔/他婶,先借我几个蛋,下个月我砸锅卖铁也还你!”


    这个年代,石板村的日子也苦,一个鸡蛋能换半斤盐,是庄户人家舍不得轻易动用的宝贝。起初,有人摇头,有人关门,但外婆那股子为了养活一个无亲无故的娃儿豁出一切的劲头,也打动了一些心软的人。东家借两个,西家赊三个……外婆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点点往回搬。


    据说,那些日子里,小十一的“口粮”就是鸡蛋。外婆变着花样做:蛋花汤、蒸蛋羹、白水煮蛋剥碎了喂……硬是靠着这最朴素的营养,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从鬼门关前一点点拉了回来。一个月,吃掉了百把个鸡蛋!这在当时人均年收入不过千把块的穷山沟里,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也是个让村里人咂舌的“奇迹”。


    杜十一低头,看着手里那片轻薄易碎的蛋壳。他还不懂什么叫“奇迹”,但他知道,这堆在墙角、被外婆称为他“命根子”的蛋壳山,每一片都沉甸甸的,压着外婆借遍全村的艰辛,压着家人当初的反对,更压着外婆那比山还硬的决心。他的命,是外婆用鸡蛋、草药和满架子无人能懂的神秘符号,硬生生从老天爷指缝里抠出来的。


    感谢你们打开了我的过去。对了,憋滥用药,生病请到正规医院。[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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