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空不传声的眼泪

作品:《夏日与梧桐

    B市的雨从凌晨开始下,夏浅在酒店醒来时,窗玻璃上爬满蜿蜒的水痕。手机屏幕亮起,日升的消息浮现在冷光里:「奶奶煮了姜茶,要来避雨吗?」


    地址后面附了张照片——老式红砖房的阳台上,铜制风铃在雨中摇晃,底下摆着三张空藤椅。


    夏浅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突然注意到第三张藤椅的坐垫是崭新的,蓝白格纹在一对褪色的藏青坐垫间格外扎眼。


    「三张椅子?」她回复。


    「一张给迷路的星星。」日升的回复快得像早已等在对话框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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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房子楼道里飘着陈旧的木头香,混合着某户人家煎药的苦涩。夏浅在501室门前驻足,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


    "防低血糖的。"日升拉开门时,发梢还滴着水,"奶奶说访客爬五楼容易头晕。"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毛衣,左袖口脱了线,露出里面蓝白格的衬衫内衬——和照片里新藤椅的坐垫一模一样。夏浅跟着他穿过堆满旧书的玄关,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格外响亮,像某种固执的心跳。


    "喝这个。"日升递来马克杯,杯身印着褪色的"2009年狮子座流星雨纪念"。姜茶滚烫,夏浅吹开热气时,发现杯底沉着几粒未化的冰糖,晶体在琥珀色茶汤里缓慢旋转。


    客厅矮柜上摆着台老式天文望远镜,镜筒上贴满便签条。最近的一张写着:「3月17日,木星合月,阿升记得录像。」字迹有些发抖,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奶奶的眼睛..."夏浅轻声问。


    "黄斑病变。"日升擦拭目镜的动作没停,"但她坚持每天记录日落时间。"他指向窗台上的日晷模型,晷针在雨光中投下淡影,"误差不超过两分钟。"


    雨声忽然变大,阳台上的风铃剧烈摇晃。日升条件反射地看向厨房——磨砂玻璃后,佝偻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蒸汽模糊了老人花白的发髻。


    "她不知道你来。"日升突然压低声音,"我说是同事来借资料。"


    夏浅的茶杯在掌心转了个圈,2009年的字样硌着她拇指。那年她刚上大学,在宿舍天台用廉价望远镜看过狮子座流星雨,冻得手指发僵也没等到半颗流星。


    "我带了陨石标本。"她从包里取出密封盒,"正好请教奶奶..."


    "别。"日升按住她的手,掌心有层薄茧,"那是她和爷爷的定情信物。"他指向书柜最上层的绒布盒,"63年新疆陨石雨,爷爷是科考队员。"


    夏浅突然明白那些精确到秒的日落记录意味着什么——在逐渐黑暗的世界里,有人正用尽方法留住最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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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餐是蛤蜊蒸蛋和桂花糖藕。奶奶布菜时,老花镜链上的星月吊坠晃出细碎银光。


    "阿升难得带朋友来。"老人将最嫩的蛋羹舀进夏浅碗里,瓷勺在碗沿磕出清响,"他父亲走后,这孩子总把自己关在阁楼看星星。"


    日升的筷子尖在糖藕上顿了顿,蜂蜜拉出细长的金丝。夏浅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白的戒痕——是长期佩戴某种金属环留下的印记,但此刻那里空荡荡的。


    "尝尝这个。"奶奶突然推来个小碟子,里面盛着三颗酒酿圆子,"阿升小时候每次哭,吃这个就不掉眼泪了。"


    圆子雪白,浮在浅金色的米酒里。夏浅咬破外皮,芝麻馅流出来,烫得舌尖发麻。日升低头喝汤,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藏进那片黑暗里。


    "慢点吃。"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抚过夏浅的发梢,摘下一片她根本没察觉到的棉絮,"女孩子头发沾了絮,是要遇贵人的。"


    夏浅怔住。十二岁那年她发高烧,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父亲冒雨买回的草莓蛋糕在塑料袋里闷得湿漉漉的。


    雨停了片刻,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日升起身去关窗,逆光中他的轮廓像被描了层金边。夏浅注意到他后颈有道淡疤,形状像被擦去一半的星座——北斗七星缺了最亮的天枢星。


    "下午要不要..."他转回身时,阳光已经消失,"去阁楼看爷爷的观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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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楼比想象中整洁。斜顶天窗下摆着张老式书桌,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星图。日升从抽屉里取出本皮面笔记,扉页写着「陈明远 1965-2020」。


    "他走后奶奶再没上来过。"日升轻抚纸页上褪色的蓝墨水,"说这里的星星都认识他了,该换新人来记。"


    夏浅翻开内页,突然从夹层滑出张照片——穿碎花裙的少女站在天文馆前,怀里抱着个安慕希空盒,盒身上用马克笔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奶奶年轻时?"


    "嗯。"日升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1983年于南京天文馆」,"那时候爷爷用酸奶盒给她折星星。"


    夏浅突然想起酒店床头那台迷你天球仪。她摸出随身带的陨石标本,黑褐色石块在午后微光中泛着铁锈色。


    "像不像..."日升突然将陨石举到天窗前,"迷路的星星终于回家了?"


    他们的影子在斜照中重叠,投在星图上像某个新诞生的星座。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日升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是青花盖碗落地的声音,奶奶最爱的茶具。


    他们冲下楼时,老人正弯腰捡拾碎片,银发从发髻散落几绺。日升跪下去握住她手腕的瞬间,夏浅看见老人掌心躺着块瓷片,釉下青花的缠枝莲纹上沾着一点鲜红。


    "不碍事。"奶奶用拇指抹去那滴血,在瓷片上画了道流星般的红痕,"正好给素瓷添点彩。"


    日升的喉结动了动,沉默地接过碎瓷片。夏浅注意到他捡拾的动作极其小心,像是怕惊动某些沉睡在釉彩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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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离开时,雨又下了起来。日升执意送她到地铁站,伞面不着痕迹地向她倾斜。


    "真空里的眼泪..."夏浅突然开口,"会一直漂浮吗?"


    "直到遇见能接住它的人。"日升的肩头被雨淋湿了一片,毛衣纤维吸饱水分变成深灰。


    地铁进站的风掀起夏浅的衣角。转身前,她将那个陨石标本塞进日升口袋,石块隔着布料传来冰凉的触感。


    "替我保管到下次。"她说,"就像..."


    "就像星星保管所有未完成的愿望。"日升接完下半句,伞柄上的雨水滴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像颗坠落的微型流星。


    列车启动时,夏浅透过水雾朦胧的窗户,看见日升仍站在原地。雨幕中,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成蓝白格纹的一个点——和那对老房子里崭新的藤椅坐垫,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