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品:《皇上说的是

    大年初一的晨曦中,仍旧依稀可见昨夜烟花绽放后留下的硝烟气息,缭绕不散。


    张清雨在睡梦中被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悠远的钟声所侵扰,那钟声似乎足足回荡了九九八十一响,这是自皇帝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庆典。


    也难怪如此盛况,当今圣上自幼年三岁便即帝位,十六岁亲政,直至去年二十四岁,才终于扫清一切阻碍,将朝纲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诛杀权臣、智取兵符,到最终的削藩平乱、一统天下,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每一个脚印之下,都凝聚着无数臣民的血泪与牺牲。


    张清雨躺在早已冰冷的石床上,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过往的种种,天色也在她的沉思中渐渐明亮起来,晨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她几乎薄如蝉翼的肌肤上。


    她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头顶。


    此时,素素手捧着一碗半温的白粥走了进来,看到张清雨正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便连忙放下碗筷,轻声细语地问道:“娘娘,您的头风病又发作了吗?”


    张清雨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模糊的人影,淡淡地回应道:“无妨。”


    “还说无妨!奴婢最了解您了,若不是痛得难以忍受,您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素素边说边快步走到墙角,掀开一块尚且干净的碎布覆盖着的木头箱子,拿起里面孤零零的白瓷瓶,使劲地倾倒了几下,却只滴出一滴浑浊的油脂。看到这一幕,素素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谁能想到,昔日那位艳压群芳、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如今竟连一瓶下等的药油都难以得到。


    张清雨听到素素轻轻的叹息声,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不是前些日子种下的水仙已经绽放了?我在屋里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素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用指腹在瓶口使劲地搓揉了一下,好不容易将那一滴珍贵的药油揉在了手心里,然后双手交错地搓出热意,轻轻地覆盖在张清雨的太阳穴上。她定了定神,才拼尽全力一般开始为张清雨按揉起来。


    作为同样在冷宫中度过漫长岁月的宫人,素素的日子甚至比废妃张清雨还要艰难许多。然而,在这冰冷的宫殿中,她们却彼此相依为命,共同承受着这份无尽的孤独与凄凉。经年累月的饥饿与繁重的劳作早已将她的身躯消磨得形如槁木,即便是此刻她倾尽全力,其力道也不过勉强胜过一只柔弱的小猫,就连同样疾病缠身、弱不禁风的张清雨也难以感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帮助。


    在冷宫这幽闭的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难以言喻。


    素素小心翼翼地侍奉张清雨完成了洗漱,又端来一碗稀薄的白粥,待其用罢,便捧着空碗缓缓步出那扇斑驳的宫门。她的职责远未结束,还需前往御厨房,承担那些即便是最低等的宫人也避之不及的杂役,譬如在这凛冽的寒冬中劈柴。寒风如刀,劈柴之时,仿佛不是人在挥斧,而是刺骨寒风在割裂人的筋骨。然而,为了下一顿能够有些许温饱,素素不得不咬牙坚持,因为这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依靠。


    待素素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内,张清雨又静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倚着墙壁缓缓站起。她绕过素素临行前特意摆放在她身旁的一盆水仙,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不过几步之遥,她便走出了殿门,凭借着记忆中的步数,一步步踱至庭院中那棵孤零零的梅树前。


    在这冷宫之中,竟奇迹般地生长着一株梅树,实属罕见。据传,这是开国皇后齐氏亲手所植。想当年,她正值盛宠,却在冷宫种下梅花,''梅''与''晦''谐音,不知当时她心中是何等滋味,又藏着怎样的哀怨与无奈。


    五年后,当淑妃再次踏入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意外地发现张清雨正踮脚攀折梅花,动作虽显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


    淑妃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姐姐真是好雅兴。”她款步走来,身上织金绣花的齐腰襦裙在皑皑白雪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目眩。


    张清雨微微眯起双眸,手腕轻轻一沉,半枝梅花便巧妙地落在她皓白的手腕上,红白相映,更添几分凄美。


    “原来是淑妃娘娘驾到。”张清雨的声音平静而淡然。


    淑妃掩嘴轻笑:“姐姐还记得本宫,真是难得。”她轻移莲步,不过片刻便将冷宫内外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却仍故作关切地说:“这宫殿真是冷清得紧,皇上也真是狠心,竟将姐姐幽禁于此多年。昨晚宫宴上,妹妹还特意向皇上提及,询问何时能让姐姐重回重峦宫呢。”


    淑妃的这番话,无疑在张清雨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若非淑妃提及,或许张清雨真的会在这冷宫中默默耗尽余生,直至被世人彻底遗忘。遗憾的是,在那举国同庆、意义非凡的年三十宫宴之上,她竟公然向帝王发难,此举无疑彰显了她往昔作为死敌时的那份决绝与不羁。只要张清雨尚存人世,淑妃心中的怨念便似无尽长河,难以平息。


    张清雨的心境却在这漫长的岁月流转中,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仿佛感受到了一种解脱的预兆,那与亲人重逢的愿景,如同遥远天际的一抹曙光,渐渐温暖了她的心房。


    随后,淑妃尾随张清雨步入那座寒风穿堂而过的宫殿,面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试探性地问道:“张姐姐,您可曾料到陛下会如何回应?”


    张清雨正细心地将一枝梅花插入窗棂的细小裂缝之中,她审视着这抹不经意间绽放的生机,眼中闪烁着难得的温柔光芒。转身面向淑妃,她轻声问道:“娘娘以为,这花儿可还赏心悦目?”


    淑妃轻轻蹙起秀眉,她较张清雨年幼几岁,自幼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入宫后更是凭借太皇太后的庇护,深得圣宠。这位自幼被宠溺长大的女子,即便是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娇俏与妩媚。


    “再绚烂的花朵,终有凋零之时。”淑妃回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张清雨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而深邃:“诚然,宫中的佳丽们皆如花般娇嫩,然而花期有限,纵有万般不甘,终将化为尘土。我如今已似那凋零之花,而淑妃您的青春美貌,又能绚烂几时?太皇太后的庇护,又能为您遮风挡雨到何时?”


    淑妃闻言,脸色骤变,怒意涌上心头。


    张清雨则轻轻扬起下巴,那份曾让她在重峦宫中独领风骚的尊贵与高傲再次浮现于她的面容之上。她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审视着这座金碧辉煌却又冷酷无情的宫殿,以及其中所有为权力与地位挣扎的女人们:“在这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四妃之中,我父亲乃护国大将军,您则依仗太皇太后的血脉,贤妃有太后作为坚强后盾,德妃则是昔日托孤重臣邱大人之女。我们四人中,德妃最为自负,其父遭逢不幸,她竟以死明志,撞死于御书房的龙柱之上;我父亲兵败身亡,我的兄弟们亦相继为国捐躯,从重峦宫的辉煌到冷宫的凄凉,不过一板之隔。贤妃虽出身太后母家,平日里行事谨慎,且无子嗣,但念及太后之情,皇上定会给予她一个体面的结局。至于您……”


    张清雨的话语在此刻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无尽的沉思与回味。张清雨的嘴角勾起一抹更为深邃的笑意,缓缓言道:“我犹记得,昨夜安国寺的钟声,恰恰敲响了八十一响。淑妃娘娘,您可还记得泰王殿下——那位太皇太后的嫡亲长子,也即皇上的叔父,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年所发表的一番言论?他曾言,‘国家内忧外患交织,黎民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即便是年节之时,又有何值得欢庆的呢?’正因如此,自那年起,安国寺的钟声便改为了七七四十九响,以示哀矜。”言及此处,她微微侧身,眸光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漠,“淑妃,您难道还未悟透其中的深意吗?”


    泰王,这位多年来一直压在皇帝心头的皇叔,已然故去。太皇太后亦因丧子之痛,缠绵病榻,难以起身。即便是在孝期,皇帝仍旧下令普天同庆,其意难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此番再遭重创,能否康复,实属未知。依吾观之,以皇帝现今的性情,若他愿太皇太后明日康复,太皇太后定能转危为安;反之,若他欲使太皇太后长卧病榻,直至驾鹤西去,亦非难事。


    而淑妃,这位因得太皇太后庇佑而受宠的嫔妃,其命运轨迹,已然清晰可见,无需多言。


    “可悲可叹……”张清雨轻叹一声,“原本,皇帝尚可念及旧情,让淑妃多享几年安宁。然而,她却偏要自掘坟墓,在大年三十的宴会上,无端提及我这等‘活死人’,这不是明摆着提醒皇帝该整顿后宫了吗?”


    淑妃闻言,双唇颤抖不已,终是瘫软在地,遍地的金线映衬下,她的面容犹如一尊镀金的木雕,失去了往日的鲜活与灵动。


    良久,淑妃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皇后……”


    张清雨至此,不禁又是一声轻叹:“真是个痴情女子,却也是糊涂之人啊!”


    想当年,皇帝三岁登基,十五岁选妃,力排众议,册封胡氏为后。此举,不仅是他与太皇太后、太后、权臣以及泰王等一众皇叔对抗的开始,更是朝廷风云变幻的序曲。


    “后宫佳丽众多,唯中宫皇后为皇上诞下二子一女,功不可没……”


    “不必再说了,不必……”淑妃已泣不成声,昔日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张清雨轻轻捻碎一瓣梅花,细细地在指尖研磨,那花瓣中蕴含的清冷香气,悠悠地弥漫开来,充盈了指间的每一寸缝隙。在那寒风凛冽的冬日,娇嫩的花叶终究不堪冰雪的重压,伴随着融化的雪水,轻轻坠落至斑驳的碎砖地面,缓缓渗透进冰冷的泥土之中,仿佛是大自然对世间无常的一声轻叹。


    一位嗓音稚嫩而尖锐的小太监,手持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君王的旨意。他的目光不时偷偷越过那明黄的卷轴,瞥向昔日宫中被誉为第一美人的张清雨,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惋惜的光芒,却唯独缺少了应有的同情。


    的确,张清雨的命运已如风中残烛。她的父亲,护国大将军,在抵御西蒙入侵的战役中,因急功近利,不幸陷入敌军的埋伏,导致五万英勇将士命丧沙场,死不瞑目。而她的三位兄长,亦在同一日之内,或中流箭身亡,或马革裹尸,或被俘后斩首示众,他们的生命轻如鸿毛,随风而散。家族遭诛九族,张清雨瞬间从云端跌落至冷宫的深渊,皇帝未即刻赐死她以慰英灵,已算是对她的格外开恩。


    然而,张清雨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晰,她深知父亲并非死于敌手,而是遭到了自己人的背叛。正如古语所言,阎王索命,无人能逃。而皇帝若要让人背负骂名而死,绝不会让其虽死犹荣。


    张家的覆灭,不过是君王为了收回兵权的一场政治游戏。否则,何以让一个从未亲历战场的纸上谈兵之辈,能够指挥千军万马,击退西蒙的铁骑?


    张清雨对此早已心生厌倦,她厌倦了皇帝的虚情假意,皇帝亦对她言不由衷的奉承感到厌烦。两人之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彼此的厌恶与疏离。如今,各奔东西,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小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冷宫中回荡,宣告着张清雨命运的终结。从此,她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来生来世,亦不愿再相见。


    “陛下!”一名侍从恭敬地唤道。


    “何事?”皇帝的声音冷静而威严。


    “庶人张氏已薨。”侍从低声禀报。


    案上的朱笔微微一顿,执笔之人的面容隐匿在摇曳的烛光之下,神色莫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提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赵公公见状,以为再无他事,正欲退下,却听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她临终前,可有遗言?”


    赵公公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据宣读圣旨的小太监所言,张氏走得十分安详,并无任何遗言。”


    “安详,无遗言。”皇帝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心中暗自思量。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罢了,直白而言,便是她死得决绝而坦然,既无怨怼,也无感激,更无求情之语。这便是张清雨,一个始终坚守自我,至死不渝的女子。在任何事务的处理上,她都展现出一种非凡的决断力与效率,其心思之细腻,对人情世故的洞察更是超乎常人。初入宫廷,她本怀揣着一丝试探性的真诚,欲将这份心意轻轻铺展于他。然而,一旦察觉到对方哪怕细微的虚伪痕迹,她那原本敞开的心扉便瞬间紧紧闭合,此后,无论情感如何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她都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淡然姿态,从容应对。


    她,胜不骄,败不馁,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和之心。面对他赐予的无数珍宝与荣耀,她从不以此自矜,更不会将其穿戴于身以炫耀于人前,更不会慷慨分赠家人,借以彰显皇恩浩荡。这些赏赐,皆被她细心记录,妥善存放于高阁之上,仿佛是对过往的一种纪念,而非权势的象征。


    尤为令人钦佩的是,在那次他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指责张氏家族罪该万死,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贵妃的朝冠击落,将她贬入冷宫的那一刻,她所展现出的,不是怨恨,不是绝望,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静的尊严,轻声回应:“领旨谢恩。”这四个字,既是对皇命的遵从,也是对自己尊严的坚守。


    原本,他心中已有立她为后的念头。深知她那份不为权势所动的坚韧性格,即便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绝不会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家族谋取丝毫私利,这样的她,无疑能让他最为安心。


    然而,命运弄人,他最先邂逅的,并非是她。这份错过的缘分,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位才情兼备、心性高洁的女子,终究未能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侣。这份遗憾,如同错过的流星,虽璀璨一时,却终究只能留在记忆的夜空,成为永恒的叹息。


    [害羞][害羞][害羞][坏笑][坏笑][坏笑]深夜,有人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