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宫心浮华

    出了卧亭阁,我便寻了个偏远的凉亭坐下,这儿周围建在莲池中央,出了盛放的睡莲还有许多海棠花,姹紫嫣红,徐徐清风拂过来,怡人心脾的香味入我心中,烦闷当即去了不少。


    “小姐,咱们为何要紧着去寻公主殿下,您是又有什么打算吗。”


    自我苏醒以来,做的事儿便与往日有些不同,我心知柳絮这妮子也时有疑惑,便放下手中的芙蓉糕点和茶水,言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见见贵人开开眼,来此也算是值了,怎么问上这个。”


    柳絮摇头,言道,“奴婢刚才去凉亭旁寻袁府管家让他送些糕点茶水来的时候,远远地见袁家不少下人压着几个陌生男子去了,还瞧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跟在后头,那女子的衣着,好似与方才落水那人是一样的。”


    我轻笑,“你是不是觉得,你主子我神通广大,上回闹这么大的事儿,旁人都不觉得与我们有关,今日这件事,或许,也是我所为。”


    “奴婢不敢。”


    眼见她说话间就要跪下来,一副吓怕了的模样,我赶忙将人扶起,言,“我只是调侃,你不必如此害怕。”历经前世我早已明白柳絮对我的忠心,不过这小妮子有一点不好,便是过于好奇,府里凡遇上个多舌的,总要八卦地打听里外屋的闲杂事,还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若是没有前世这一遭我大可不在意,可有了这一遭,我真怕这小妮子的好奇心会害了她,所以能告诉她的干脆都说了,也免得多生事端。


    “那些人被七公主唤人压过去,是因在这宴会之上为了姻缘而暗害女子名声,差点儿害了七公主,这是他们自己坐下的事,与人无尤。”


    我轻飘飘一句话登时令柳絮震惊不已,凑过来低声道,“姑娘你是说,那些世家公子在牡丹花圃的白桥底下放了陷阱,闫家姑娘这才落进去的,不会吧,这里虽不是什么官宦门户,但也是贵商宅邸,谁会专挑这做客之时落主人家脸面啊,而且万一,害到了七公主,可是谋害皇嗣,杀头的罪过啊。”


    “做与未做,为何要做,恐怕只有做了此事的人才知道了。”眼见四下无人,我放下茶盏,言,“你去找找,袁家有没有年纪小但在主屋快嘴的丫鬟,与她多多打听,我要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诺。”


    她刚走不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偏头一瞧,前头两位嬉笑怒骂的大抵是袁家姊妹,而后头那两位低声叙话的,应该是四妹妹和大姐姐。今日太阳不算烈亦是偏凉有余,四妹妹是最怕冷的,所以在那轻红对襟短衫配碧落齐胸裙之外,还披了一件狐裘披风,远看去很是惹眼。


    紫藤大襟窄袖衫配樱草色对襟背子、丁香齐胸裙,大姐姐这一身倒真是透着庄重典雅,走进了看,上头的蝶恋花纹描绘细致若蝶,亦是丁香碧落配色,还绣着银线,大抵不便宜。


    “四妹妹这身狐裘皮毛嫩白透亮,摸上去柔软轻滑的,定是千巧铺子里如今最时兴的货色。听闻妹妹近日做了千巧铺子的二掌柜,若有同样的料子,能否为妹妹留下一份?”


    我这一问直将到了我近前的安拂歆给问懵了,前世我虽面儿上与她还过得去,但实则处处避忌她,只因她虽受父母宠爱却喜商道,因她是庶女,父亲母亲也未多加制止,唯有一个不能在人前露脸的要求。


    想起那时我也是在家中人下狱了才知道,她竟在长安有许多产业,不过逢遭大难后全数被收缴了。可她还是用尽全力瞒下了一两笔,临死前托人告知我,许我代掌,愿我能平安活下去。可惜,我未如她所愿。


    安拂歆很快回过神来,言,“二姐姐喜欢就好,何必留这么麻烦呢,明日我便让人给众位姐妹都送上一份。”虽她面色未变,但我仍能从她眼中瞧出些许欢喜,我便满意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意,大姐姐却拒绝了,“还是不要往我那儿送了,免得夫君又要唠叨多时。”


    其实我知,这不过是大姐姐的推辞,往日她同我都不喜四妹妹在外行商,如今不过是拿乔罢了。


    袁湘玉听闻这些事略有些惊讶,“安四妹妹竟然是千巧铺子的二掌柜,那可是满长安有名的衣裳铺子,整个长安的贵眷都在那儿定做衣裳呢,据说,还给宫里做过单子。”


    “行商不是什么好名头,袁家小妹莫要笑话我了。”


    安拂歆这样说,袁湘琴却不是十分认同,“少听那些眼皮子浅的胡扯,我们富商人家做了一辈子了,衣食住行哪儿一样不是民间至上之物,动辄便是与皇家贵胄亲近往来,那些人表面上尽是酸话实际上可羡慕着呢,前几日,今上又免了海运和外来客商的众多杂税,勒令各地官府竭尽全力与私家商户打好交际,这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好做了。”


    我见四妹妹笑中有些许惆怅,却没有反驳,倒是大姐姐接下了这个话头,道,“说起这个,前日个儿我收到夫君的飞鸽传信,程家那事已经出结果了。”


    感觉有眼神望过来,我立即略略偏过头,作‘些许伤心’状,大姐姐也没未点我的名儿,示意让我们凑过来,低声说,“狄大人在西北之地查到了不少证据,程家贪污镇军粮饷已足达上千两,依照大禹律定能判个死罪。不过狄大人说,程家祖父在圣上那儿还是有些脸面,所以究竟是否杀头还很难说。另外我听闻,还查到了些不能说之事。”


    我当即便作‘低声哭泣’之状,袁湘玉见了急忙安慰,“安二妹妹放心,我听闻消息之后,已让我家的兄弟在外帮你着眼寻些好人家了,若有瞧得上眼的,便把消息递到安夫人的案头上,日后成了婚,这事儿就过去了。”


    大姐姐也道,“来之前我同四妹已经商量过了,今日在这儿的世家子弟中,平伯府的二公子无论是心性还是才貌,在整个长安都是一等一的,伯府对伯府,也不算是高攀,你若有意,便可与他见一面,由我们来安排。”


    是前世那个被圣上钦点去西北察访的平伯府二公子?!


    我当即愣了,“这,这样不好吧。”此刻毕竟是在袁家府邸,男女之间私下见面,若是被人撞破了,也是要坏名声的。


    袁湘琴却胸有成竹,“安二妹妹放心,在我袁家地界儿,绝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二人今日见面之事,这天下间的好男儿多的是,如今想要你走出程岳阳那泥潭,必得有个新人助你。”


    话说此处,忽有婢女缓缓而来,我抬眼一瞧,是七公主身边的喜宝,她行色匆匆,来了便直接说道,“各位姑娘们,敢问,有谁是安府四小姐。”


    安拂歆见这婢女姿态间做足了礼数,便知其主家富贵,应答是也是十分谨慎,“我是,你是?”


    “奴婢是七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喜宝,公主有事儿要请教四小姐,还请四小姐立即随我去一趟卧亭阁。”


    四妹妹匆匆地跟着喜宝去了,而我也在袁家姊妹和大姐姐的半推半就之下,到了这西厢房。相比我在袁家所见的其余地,这个房屋处在袁家后门最近之处,既偏远又狭小,一路行来莫说是主家,连走过的下人都不超过三个,房内只有一个屏风,将书案桌椅分作两边,里头隐约能见坐着一个身形略高大偏瘦之人。


    “姑娘,是否是安府的二小姐。”


    醇厚带有点金属敲击之感的男音,每句话之间响落,给我一种如溪水般缓缓流过的清心明澈,是个好嗓子。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


    “在下确是靖伯姚府的二小姐安拂夏,阁下,可是平伯府的二公子?!”


    那人没接我的话头,只是打开了手上的折扇,一点点地扇着,问,“二小姐怎么这般就闯进别的男子的房中,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我蹙眉,不知觉声儿重了些,“我家姊妹推我过来的,难道,她们没有派人告诉公子,你我二人为何见面吗。”


    “刚抛弃了情投意合的世家贵子,转而又搭上年轻的伯府才俊,二小姐真是左右逢源。”


    这给我激得怒火当即就上来了,“程岳阳负心薄幸与我何干,二公子既没有相见之意,你我日后也不必往来。”


    说着我正要走时,房门忽而被人推开,程岳阳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一来便拉着我的手说,“夏儿,你听我解释,是那女子往日孤苦我好心收留,我与她并未有更多的往来,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你定要信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心中警铃大作,自重生回来之后,我便莫名地很讨厌这种凡事不在我掌控之中的感觉,但我仍保持着冷静,面儿上顿时换了一副伤心至极的面容,言道,“整个长安都将你们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程岳阳,你若是个好的便当善待他们母子,又何至于如今,被这女子反咬一口,将这个家族陷于陷阱呢?!”


    “你说什么?!”


    程岳阳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瞧他这副震惊不已的模样,我就知道消息还未传到他耳中,边落泪边道,“当日我知晓那妓女外室之事,也曾跟父亲母亲下跪恳求,四妹妹在门口与你断关系时,亦是我恳求之时,可你却连一个不许她们入府的保证都不能给,转而,又不愿承认她与你之间那般深刻的关系。程岳阳,在你心中,我们女子,到底价值几分。往日我念及情分从未往坏处想过你,如今,莫说是我已不愿意与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一处,即便是我愿意,我家里上上下下也早已容不得你沾上一分了。”


    说着我就要夺门而出,却在踏出门槛之前听程岳阳幽幽开口,“纤霜说她去青楼跳舞前,有个姑娘找过她,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银两,她才去做这件事,我想问,这个女子是不是你。”


    我早料到有这一遭,将自己的情绪再往下压几分,说话间带几分悲戚又带着几分怒意,言,“倘或我早知她的存在,便会转而告诉大姐姐,以大姐夫的手段,她当无立足之地。”话音落我头也不回地离去,过了两道回廊,回到那莲池凉亭之中,我才算镇定下来。


    程岳阳是个小人,表面的情深、多才、识礼、和善是他的伪装,内在的多疑、狠毒、绝情、无赖才是他的本色。他一直认为凭借自己在长安世家子弟中尚算出众的才貌,能吸引无数为他奉献的女人。而当年,我就是被他选中并上钩的那一个。


    所以想要让他免去疑心不把事儿算在我头上,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既不否认仍有情深又能对那外室妓女表示不屑,他才会相信,我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从不肯将那样一个女子放在眼中。


    既如此,又怎么会费尽心机地算计,拉他下水呢。更何况,在我去寻霜姑娘的前一日,我们明明还是如胶似漆。


    “二小姐好手段,那小子太蠢,你这几句话他居然全信了。”


    我被狠狠地吓了一条,茶杯都摔落于地,转过身去只瞧见温情似水的凤眼中藏着冰冷寒意,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唇,那脸嫩白如婴儿一般,好似弹指可破。此人的身躯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寻常男子的幞头和湛蓝圆领衫穿在他身上,颇有股超逸出尘的感觉。


    不过,这翡翠九珠宝相花纹玉绶,倒是罕见。


    “二公子怎么来了。”一路之上我居然未察觉有人跟着。


    他展开那描绘着山水画的轻羽扇,施施然坐下来,笑言,“在下只是对程四公子说的话感到好奇,他为什么会认为,那外室妓女是受了二小姐的挑拨,才去了那青楼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认为的。”真是的,方才我怎么能被这男人一股好皮相给怔住了,无碍,此番回过神来,反正他是个陌生人,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一字一句。


    “本公子听闻,二小姐与程四公子情谊甚笃,怎么在程四公子出事之后,还会向家中恳求不废婚约呢。”


    这人的眼光怎么如此锐利,我更为谨慎了,言,“这不是很正常么,一个爱慕男人的女人,自然不希望自己嫁给他,若是婚约废了,这事儿还怎么成。”


    “在当口之上这样要求,只会弄巧成拙,若是我便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任由这婚约废了便罢,来日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家中难道还能说个不字,除非二小姐本就不想嫁给他,那么恳求之下家里必定大力阻拦,还不会惹人怀疑。”


    平伯府二公子的思维这么强么,赶上衙门公堂问案子的人了,怪不得前世圣上会让他去查案子。我心里更为不安了,但面儿上还是极力保持着平静,“二公子的想法真是大胆,小女子是个一根筋的人,没您那么聪明,自然想不了那么多。”


    “二小姐若是蠢笨之人,怎会帮助七公主找到了鱼线呢。但二小姐既不愿意说便罢,在下也可帮二小姐做绝这件事,不过,二小姐要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一边应付着他,一边我不停地用眼神打量着,这周围有没有人可以帮我脱离苦海,偏头望了一圈儿我终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眼儿顿时亮了。而后还未等他开口,我便作揖道,“二公子,小女子的婢女正着急寻我,大抵是家里唤人来让我们早早回去了,这边告辞了。”


    话音落也不等他应声,我飞快地离开这凉亭,待到抓到柳絮的手才安心下来。这小妮子瞧我跑得这般快,仿佛后头有鬼在追,疑惑不已,“小姐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快走!快走!”


    我低声催促着将这小妮子拉走,一直到了自家的车马前,此时车里无人,几位姊妹都还未归。不过眼下已近黄昏,想来她们也不会耽搁许久,我便坐在马车里缓缓神。


    柳絮将茶水递到我左手边的梨花木台子上,言,“奴婢过去瞧瞧七公主那头的事,小姐怎么就慌成这样,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我摇头避过这个话题,“对了,公主殿下可查出些什么。”


    柳絮将自己所见娓娓道来。


    七公主一共唤了三波人,最先头的那波是那闫晞罗,公主殿下着人帮她换了身衣裳,让她到卧亭阁的正堂时,她坐在椅子上仍是满脸不虞,不过当着公主的面儿不好发作,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中间那波是一些世家贵子们,自前往后来了许多的人,约莫有十四五个,来了之后公主殿下便让他们在堂中站着,随后又压了两个嬷嬷来。那两个嬷嬷到的时候,有几三位公子面色比较奇怪,公主一见他三人这番情形,便让身边的侍女将那些神情自若的先请走了。


    “那三位公子是何家室,你可认得?”


    柳絮摇头,“奴婢只认得站在中央的是程家四公子,其余二人都认不得,不过后来他们自报家门,站在程四公子左边的是户部左侍郎徐家那位小公子,叫徐宇阳。另一个则是中书侍郎涂大人的三儿子,叫涂贤。”


    户部,我想起来了,前世便是这位户部左侍郎最先奏报才导致此案上达天听,后来更是令家中尽遭丧命。如今看来,这群人早有勾结,前世那幢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个陷阱。


    “你继续说。”


    七公主命人将鱼线呈上来,质问他们是否知晓这鱼线为何会拦在那白桥底下,闫小姐气愤难当,当即怒骂有浪荡子弟为了追求高门贵女刻意陷害女儿家清白,不择手段令人发指。


    三位公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都说不知道这件事。七公主便转而同那两位嬷嬷说,若是不交代事情,这桩谋害皇家子女的罪名便全记在他们身上,她是个最狠辣无比的,定会上禀让圣上连诛她们三族。


    两位嬷嬷受不住立即就哭着招了。原是那徐公子这几年寻女子姻缘,一直未成,不是他自己嫌人家家室不够,就是家里看不上对方粗陋浅薄,他又要美貌才情又要高门嫁娶,这才想了这个主意。程四公子和涂三公子与他情谊甚笃,便同意了这个方案。他们托了人辗转找到袁家这两位掌事嬷嬷,给了不少钱财,两位嬷嬷便替他们在白桥底下放鱼线。


    徐公子百般否认,称明明是袁府的奴才做事不妥当,却要把这罪名扣在自己头上,程四公子和涂三公子更是大喊冤枉。两位嬷嬷便说,三位公子除了给钱财,还给了不少贵重物品,其中便由当下时兴的雪锻冰绸。


    “所以公主殿下才叫了四妹妹去。”


    柳絮点头,“四姑娘过来后在公主的担保下,认下了千巧铺子二掌柜的名号,并一口咬定,这是千巧铺子五天前才发售的罕见丝绸,除却送入宫中的,整个长安民间所有不过四匹,每一匹上面按照天地玄黄都有名号,那两位嬷嬷手中的是黄字号,正是四日前涂家大夫人所购。”


    证据确凿。公主下令将徐公子重打三十大板,拖回家后让徐侍郎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程四公子和涂公子,则送到京兆尹府关上几天,长长记性。


    “不对啊。”我疑惑道,“若是这样的话,为何我方才还会见到程岳阳?!”


    柳絮讶异,“小姐出来前,见过程四公子?不可能啊,我是亲眼看着公主府的人将程四公子拖走的,那些人虽是女子但力气大得很,四姑娘说这些人都是习武的,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从他们手里挣脱。”


    今日突然出现说话犀利古怪的平伯府二公子、明明被拖走却又在我面前出现的程岳阳,还有这桩这么快就审结的落水公案,细细想来都有许多疑点,这件事,定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