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品:《若有声 若无声

    子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典琴小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住在这样的高楼里面,她所住的房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房间里面有一扇小窗,她很喜欢坐在这样的一扇窗下,即使无法眺望远方的风景,也渴望感受那漏网的一线天光。


    因为目不能视,小姐无法学琴,无法学习手谈,书画丹青更是无法窥得门径。


    镇日无聊寂寞,无法排解。


    而后不知不觉地,她开始痴迷于自己听到的一切声音,小楼外的鸟鸣,司晨的鸡啼,婢仆的窃窃私语。乐氏是城中大户,她又是这一辈的独女,家中对她更是疼爱到十分,即便是身边的丫头养娘也绝不允许在她面前胡乱说话,故而典琴小姐一个知心知意的奴仆都没有。


    她想要找人与她交谈,只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好,直到她留意到小楼外的鸟鸣。


    那是后院姨娘养的一只黑枕黄莺。


    初时她学得并不十分像,只简单地抓住几个音节“库库”、“库库”地,惹得房内的养娘掩袖低笑。而后她又听出黄莺叫声婉转清脆,时而又缠绵圆润,不由自省己身、果然尚有不足。


    自此,只要那黑枕黄莺昂首高歌,高楼内的典琴小姐便倚窗应和,颇有默契。


    直到一日,养娘为小姐送来新裁的华衣,但见窗台前赫然立着一只黑枕黄莺,正雀跃地用粉色的喙一下一下地啄着典琴小姐的纤手,只见小姐鼓起双腮、扁着小嘴,嘴里正发出“库库哩”、“库库哩”的声音。


    那叫声正正就是黑枕黄莺的鸟鸣。


    养娘愣在原地竟不知是惊是喜。


    忽而又听到有人问道:“贞娘为何而来啊?”


    那声音雄健浑厚,又兼有一丝沧桑的沙哑,正是乐府老爷的声音。养娘还没来得及细想,匆匆转头看向门口——那里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


    再转过头来,但见小姐慵懒倚窗,笑靥如花。她悠悠低语道:


    “养娘,我镇日无聊,便学了这样不上台面的小技俩,刚刚吓着你,真是对不住啦。”


    隔日,养娘禀告乐府老爷,说道小姐于闺阁中寂寞度日,甚是可怜,请求为小姐物色玩伴。


    数天后,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儿便被送至典琴小姐的闺房里,小姐对这宠儿疼爱非常,餐必共食,寝必同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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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儿知道,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刚来这儿的时候,它个头还小,堪堪只有养娘巴掌大小,走路都歪歪扭扭的走不好。


    随后,敏锐的它听到有幼猫在叫,得知此处有同类在,便完全放下戒心,然而它在这个房间里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那只在叫的幼猫在哪儿。


    后来,它终于看见了,那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正张着嘴儿,那幼猫叫声就是从她嘴里喊出来的。


    猫儿有些失望,不由恹恹地趴在地上。


    它的视觉里面,人都是倒转的,所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一左一右梳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


    那人将它抱了起来,喃喃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挺闷的,唉,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呢,委屈你在这里陪我了。”


    幼猫眺望着房间里面唯一的窗户,满怀雄心壮志,暗暗发誓等它长大之后一定要越窗而出,现在的它还不能妄动——往下看久了,头会晕,脚会抖。


    眨眼间,春日便来,那人为它准备了手感极好的绸带,并顽皮地在它前脚上打了个结。幼猫初时还高冷地扒着脚上的绸带,后来终究禁不住那滑润无比的手感,揪着那根绸带兴致高昂地玩了起来。


    夏日酷热,那人的房里却不曾有过一丝暑热,因为整个夏天,她房里都奢侈地摆着冰盆。夏天最热的时候,这里甚至还放着半人高的规整冰块,幼猫舒服地躺在冰块上面,觉得猫生如此,大概什么也不求了。


    那人发现之后,磕磕碰碰地过来将它抱了起来,戳着它脑袋警告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冰黏毛又黏肉呢,你再躺上去就秃了!”


    她的火气总是不持续,下一刻又端过来一碗磨成雪白盐粒状的碎冰,那碎冰上还淋了香甜的蜜,别说人,就是猫看着也得馋得走不动路。


    她捻了一小撮碎冰,递到猫儿面前;猫儿伸出舌头,带刺儿的舌头揩上小姐的指尖,只觉得既冰凉清新,又香甜缠绵,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秋来萧瑟,她又准备了七彩的毛线团,幼猫顽皮地将线团滚成散线,明明左爪已经勾过来一个红的线球,右爪又不知足,想要牵那个绿的线团,结果两相拉扯,几番捣乱,百般乱滚之下,七彩的线团杂乱无章地互相缠在一块,其中那红线的一端还捆着小姐的脚。


    晚上养娘入内一眼,只觉得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哎呦你这讨债的小祖宗,别躲别躲,今日我贞娘就要把胖揍一顿。”


    养娘叫嚷着要抓猫,幼猫四处逃窜,那小姐是个偏心儿的主,将纤腰一折,双手捧腹:


    “哎呀,贞娘,我肚子好痛好痛啊,你快来看看我啊。”


    养娘说道:“小姐不能再纵容它,上次它打翻了老爷的古董花瓶,小姐用的也是这个。”


    “哎呀贞娘,这回是真的,我肚子好痛啊!”


    养娘最后还是抵不住小姐的娇嗔喊痛,只得放弃揍猫大业。


    冬日融融时,小姐房内的冰裂纹花鸟瓷瓶总有一枝新折的寒梅,清冽冷香,幽幽不绝。


    养娘为猫儿准备了一个垫了厚厚棉絮的猫窝,再三教育猫儿要在里面就寝安歇。猫儿在养娘面前十分规矩,乖顺地蜷进被窝,待养娘熄灯离开之后便飞快离开狭窄逼仄的猫窝,转而投向小姐的高床软枕。


    小姐欣然掀开被褥,让它窝进自己怀里。


    温柔地摩挲着它头顶的软毛,轻声唱着歌谣:


    “冬融融,雪未消,春风未暖,百物尚萧条。”


    猫儿舒服得从嗓子眼“咕”了一声,小姐掩唇窃笑道:


    “后面的词太凄凉,我不唱了,咱俩早点睡吧。”


    稍顷,小姐终于沉沉睡去,猫儿带着一身暖气钻出被窝,不知是第几次来到闺房里的那扇窗前面。


    现在的它正是好动时期,高跳低纵对它来说不再有丝毫难度了,然而每当它来到这扇窗前,总是下不去决心跳下去。


    万一它跳下去的时候,脚葳了,怎么办?


    万一它跳下去的时候,找不准借力的地方,怎么办?


    万一它跳下去之后,被外面的寒风冻坏了,怎么办?


    万一它走了之后,小姐伤心了……怎么办?


    猫儿从窗台跳回室内,抖了抖雪白的毛,还是决定回到小姐温暖的被窝里。


    及至小姐的双丫髻换成及笄的紫玉簪,它也再舍不得离开了。


    因为它终于意识到,原来一直被囚禁在这里的不是它自己,而是那个目不能视的典琴小姐。


    看似尊贵的身份,显赫的家世,统统成了不具实体的枷锁,将她囚禁在高楼之中,一生一世。


    小姐成年之后,猫儿逐渐发现自己的状况大不如前,现在的它不能跳得太高,跑得太急,也玩不持久,整日只想蜷缩身子睡得颠倒日月。


    它是不是生病了?猫儿有些担忧起来。


    直到养娘给它剪指甲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


    “……哎呀,你这猫儿,养你也快十年了,真是愈发的懒了。”


    “猫儿寿命不长,寻常人养个十二三年也差不多了,稀罕的养个十五六年已经算长寿,你啊你啊,贞娘也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呢。”


    “幸好小姐不日就要出阁了,她走了之后,你就留下来陪我这老太婆吧。小姐心地善良,要是让她看着你垂死老去,真是让人不忍睹卒啊。”


    猫儿恹恹地收回掌爪,倔强地将身子盘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涌上心头:


    它不想死,它只想一直地陪着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