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绾青丝
作品:《戏子他本光风霁月》 说是关起来,不如说是当个祖宗供起来了。
偌大的别墅,就没有林清许不能去的地方,楚非晚也没什么硬性要求,更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束缚他,过得也是自在。
不过林清许本身就是一个喜欢乱逛的人,所以基本上呆在房间里,看上几本书,或者是瞧着窗外发呆。
如果有规定的话,大概是一天三顿,林清许必须下楼吃饭。
还有赵曦三天两头的身体检查。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林清许竟然被养出来点肉,虽然依旧单薄,但好歹没这么虚弱了,面色也红润起来,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变好了。
这日,林清许瞧着天气好,难得下了楼,到别墅后面的小花园逛了逛。
小花园里长着一颗巨大的山茶花树。
如今正是山茶花开的季节,血红的花骨朵坠在枝头,美的不像话。
而那些掉落进泥土里的山茶花,又有一种失我者永失的决绝感。
山茶花,又叫做断头花。
林清许本来以为楚非晚就是个来搅混水的滑头,根本不会查案。
可是楚非晚那句:
【你院子里光秃秃,或许可以种一些花花草草的,那样会好看一点。】
还是让林清许起了警觉。
因为林清许院子里那片光秃秃的地方,原本是长着一大片的苜蓿草的。而且被林清许照料的极好,长得十分娇嫩肥美,是马儿的最爱。
楚非晚说的没错。
三月十号那天晚上,贺宝宁和王凌秋因为自己吵架,其中有自己的挑拨,而自己深谙贺宝宁心情不好,就会郊外策马的习惯。
所以特意在贺宝宁策马的前天晚上,饿了马儿一宿,又让人将自己院子里的苜蓿草撒上自己做的药粉,放在了郊外的陷阱上。
马儿累了,饿了,自然会自己找草吃,自然而然就会被苜蓿草吸引过去,从而跌入事先准备好的陷阱里。
至于那天晚上,为什么林清许能一边唱戏,又能出现在郊外。
那是因为整个水音楼都是他的人。
他故意堂而皇之地放出消息,自己会在当晚压轴出场唱戏,旋即当着所有看客的面,走进水音楼后台,计算着时间,通过水音楼的密道出城,让和他身形相似地花药代替他待在房间里上妆。
这时间,足够他来回了。
至于林清许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非要去城外……
那自然是,他必须要亲眼看着贺宝宁痛苦绝望而死,才能真正的放心。
他本以为以警察署那群酒囊饭袋,查不出来这些的,可是临到头冒出来一个楚非晚。
还若有似无地暗示自己这些东西。
他不信楚非晚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可如果他猜到了,为什么不揭发自己?
如果是因为喜欢自己这张脸,想要自己这个人,为什么不靠这件事情威胁自己,胁迫自己?
反正自己把柄在他手里,如何也翻不起浪花不是吗?
可是楚非晚没有,不仅没有,像没事人一样,将他关在自己的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过日子的夫妻。
他要找个机会试探一二才行。
……
楚非晚这几天一直在查林清许的事过往。
他需要知道林清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沦落到这里,还必须要杀了贺宝宁。
可是顺着林清许这个名字查下去,根本什么也查不出来。
林清许把痕迹抹掉了,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
可楚非晚不一样,他见过林清许另外一个模样,知道他另一个名字。
既然这样查不到,那就从另外一条线上查吧。
从林清许求学的京都城,从他的老师,从十年前沦陷的京都城开始。
从警察署回来后,听小厮说林清许终于不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了,而是去了小花园散心,心里一喜,换了身常服,就跟着过去了。
不等走进,离得老远,楚非晚就听见了那娇柔婉转的唱腔。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1】。”
这期期艾艾地唱词,硬生生让楚非晚止步,有些怔愣地看着那山茶花树底下的人。
林清许并没有穿戏服,只穿着那身长衫,脸上也并没有画上妆容,头发只用丝带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前,明明就是普通的练唱,林清许唱的却是格外认真。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2】”
他的气息很稳,字字真切,可他的眼尾却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眼睛里是隐隐约约的泪光,他的声音悲伤,身体也因为情绪微微颤抖,不像是唱出来,倒像是真的在诉说自己过往一般。
这让楚非晚心里发紧,酸涩的厉害。
以前的林清许,一身长衫,高谈论阔,和煦翩然,出入高堂,玲珑心,君子骨,是个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啊。
怎么就变成这个模样了呢?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3】”
戏词如此。
可林清许早已苦海难回身。
像是想到什么,于是这后面的情绪就再也跟不上了,变得逐渐尖锐,悲愤,属于薛湘灵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跳出戏词的林清许。
这场戏唱的十分失败,耗尽了林清许所有的力气。
他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林清许往后踉跄了几步,磕到了后面的石头,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楚非晚一把抓住人林清许的手臂,凭借着那惊人的臂力,将人扶正了,然后下意识松开林清许胳膊,似乎很怕和林清许有过多的接触。
事实不然。
因为一向不喜欢和他人触碰的林清许,自个缠上来了。
林清许隔着衣服,死死地抓住楚非晚的肩膀,整个人都靠过来,远远望去,像是半依偎在楚非晚怀里。
楚非晚比林清许高出半个头,所以林清许需要仰着头看他,露出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变得艳若桃李的面容,眼尾处似乎都含着勾人摄魄的风情,这楚非晚有些害怕。
林清许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声音又低又柔:“你在害怕我?”
“没有。”楚非晚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说,让我忘了二少爷,跟着你吗?”林清许紧紧地盯着楚非晚,莹白如玉的手指顺着他的衣领,一点一点往上,搭在了楚非晚的脖颈处,微凉的指尖冰的楚非晚有些颤抖。
楚非晚眉头挑了挑,呼吸越发的沉重:“……我说过,会给你时间考虑。”
林清许莞尔,手继续在楚非晚身上煽风点火,带着些许蛊惑:“我考虑过了,我觉得大少爷的建议很不错。”
楚非晚终于忍不住握住林清许的手腕,却没有多高兴,脸色甚至还有些难看,抿了抿唇道:“我也说过,我希望你是自愿的。”
林清许歪了歪头:“我现在不是自愿吗?”
楚非晚认真看着林清许的眼睛,没了吊儿郎当,十分正经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愿意。”
林清许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真会开玩笑,楚局您位高权重,仪表堂堂,有钱有颜,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楚非晚没有回答,只是道:“林清许,你不用再试探我了。”
林清许没动。
楚非晚知道他不相信,干脆把事情挑明了说开:“贺宝宁的事情不是在威胁你,也不是想要握住你的把柄,也不是想要强迫你,逼着你做一些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能帮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清许神色冷下来,淡淡地看着楚非晚,瞬间从勾人心弦的魅惑姿态,变成了冷若冰霜的。
“我曾在京都见过你。”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铁锥狠狠地刺入林清许的心脏,将他钉死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四肢都是麻木冰冷的。
他十岁就离开了怀城,去往京都城求学,二十三岁得知父母死讯,赶回怀城。
所以没人知道,程家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京都城的天早就换了,政府不知道换了几波,以前的旧相识因为战火死的死,没得没,再加上两个地方相隔千里,所以林清许不怕被人认出来。
可这人却告诉他,曾见过他。
如果是假的还好,如果是真的,那楚非晚就没必要活了。
林清许:“楚局,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我家境贫寒,自小就被卖进戏班子里学唱戏,这些年来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哪里都去过,就是没去过京都城。”
楚非晚心知林清许根本不会信他,于是继续说道:“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是十年前的京都城,你还是叶老先生座下最得意的门生林渠,而是我只不过是路边的一个乞丐。”
林渠,表字清许。
取自:问渠那得清如许。
当年楚非晚被人算计赶出贺家。
当时他身上其实还是有点钱的,就想着经商,倒也赚了点小钱,谁知道错信小人,没过多久就赔的一干二净,沦落街头成了乞丐。
那天京都城雨下得很大,楚非晚摇摇晃晃地走到断桥边上,打算投河自尽,一了百了。
恰好遇见下学回来的林渠。
河流湍急,又因为下着雨,一众学生,没一个敢下去救人的。
只有林渠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将几乎快要淹死的他从水里捞起来。
那时的他抱着林渠哭的撕心裂肺,像是一条死狗,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向林渠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公,自己壮志难酬,自己一身抱负无所施。
林渠听的很认真,会很认真的给他回答,安抚着他的情绪。
直到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林渠将他身上的钱全部拿出来,那是一个绣着山茶花的锦囊。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4】。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相信你不会再想不开了。如果经商不行,那就去东边吧。”
楚非晚懵懂的不行:“东边?”
林渠道:“对,东边。洋人将枪指在了我们的脑袋上,妄图以炮弹碾碎我们的脊梁,他们想要吞噬我我们大好的河山,他们欺辱我们的子民,狼子野心,对我们的土地虎视眈眈。可是我们的朝廷又是如此腐朽无能,既然如此,就离开京都城吧,离开这繁华一梦,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楚非晚当时还不懂,但他听的热血沸腾,他觉得林渠说的是对的。
“好,我去东边,那你呢?”
林渠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救国。”
他要挽大厦之将倾。
他要力挽狂澜。
他要西洋人滚出他们的土地!
林清许有天赋,有才识,在京师学堂里备受推崇,是叶先生座下的最得意的弟子,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是天之骄子,是璀璨之明珠。
他和他的老师一起,改革政治,变新法,力挽狂澜。
可是西洋人不给他们机会。
炮火连天,京都城沦陷,叶先生自戕,千年繁华,化作乌有。
他亲眼看着国度消亡,看着大好河山烟消云散,看着大地满目疮痍,却无能为力。
那曾雄心壮志说出自己要救国的青年逐渐暗淡下去。
那是什么真正让他心死的呢?
是救国失败。
是看着自己父母妹妹死于非命。
是看着洋人的炮火打到家门口,那些人依旧只顾着自己寻欢作乐,肆意残杀自己的同胞。
而他,别说是救国了,便是自己亲人都救不了,何其可笑。
从那时候,林渠就变了,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个光风霁月的人,放下引以为傲的笔杆,穿上戏装,拿起了杀人刀。
楚非晚将那枚珍藏多年的山茶花的锦囊拿出来,递给了林清许。
这锦囊是他的母亲亲手为他绣的,针脚细密,即使隔了这么些年,山茶花栩栩如生,微端还绣着【渠】字。
是他母亲绣的。
细节也对的上。
也难怪楚非晚知道这么多,难怪他认出来自己,也难怪他对自己态度如此古怪。
查林清许自然查不出来,可若是查林渠这个名字,顺藤摸瓜,那可就真的太容易了。
叶先生的得意弟子。
京都学堂的天之骄子。
昔日名利浮云,全成了笑话。
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有的只是讽刺。
见林清许不说话,楚非晚又道:“我知道你的真实姓名,知道你的过往,如今也知道了你的所有心酸无奈。”
“林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也帮帮你好不好?”
迎着楚非晚希冀的目光,林清许眼里没什么情感起伏,甚至比之刚才都要疏远冷淡:“可我不信你。”
楚非晚是贺家人。
只要是贺家人他都不相信。
他也不敢赌,因为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现在还不能死,起码没报完仇之前不能死。
所以他只相信他自己。
楚非晚一僵,旋即脸上又挂上笑容,低声道:“没关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的。”
林清许:“楚非晚,没必要。”
楚非晚却道:“可是我想这样。”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5】。”
“林清许,我找了你十年。”
“我做梦都想见到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心甘情愿。”
林清许嗤笑一声,没再说话了。
十年寻找终于有了着落,又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出奇的轻松。而林清许也没再拒绝,这让楚非晚开心的不行。
这是个很好的兆头。
说明他可以慢慢来。
“头发乱了,我给你梳梳头吧。”
林清许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却发现某人已经将发尾的发带解开了,漆黑长发如瀑布一般散开,流水似的被楚非晚握在手心里。
“随你。”林清许抿了抿唇。
楚非晚唇角上扬:“那就随我了。”
楚非晚从怀里掏出一把银梳子,按着林清许的肩膀坐在山茶花树下的石凳上,自己则是站在他的身后,梳了起来。
动作轻柔,十分小心。
楚非晚看着那乌黑发丝间几根雪白的发丝,微微皱眉:“赵曦说你的身体不好,需要好好调理,要不然……”
林清许道:”要不然活不到寿终正寝对吗?”
楚非晚没回答。
林清许道:“本来也没打算活。”
楚非晚握住林清许头发的手一紧,眼睛里满是难过、失落、伤心和自责,却又不知道怎么劝慰林清许,只是沉默。
林清许仰头看着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被逗笑了,调侃道:“楚非晚,你很怕我死?”
楚非晚直言不讳道:“是,我怕得不行。”
本以为楚非晚会否认的林清许张了张唇,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淡淡道:“大家都会死。”
楚非晚却道:“但你会长命百岁的,我会把你养的很好很好,我也会帮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任何事物,我都帮你。”
林清许看的出来,楚非晚没在骗他。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舒服。
“梳好了吗?”林清许问道。
楚非晚得不到林清许回应也不气馁,将发带小心翼翼地绑回林清许的发尾,又将他耳边的碎发往后撩了撩,这才道:“好了。”
林清许:“谢谢。”
【1】【2】【3】出自京剧《锁麟囊》
【4】出自朱熹的《观书有感·其一》
【5】出自《诗经·野有蔓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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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绾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