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上)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夫天地初开,生灵蒙昧,幸得神助,万籁衍化,各具其灵。天有九重,地有四海。
东海者,临天之涯,浩渺无际,妖龙之故居。有一关隘,近东海,曰陈塘关。民倚海而生,妖嗜食人,奸滑狡诈之类,民为迫常以童男童女为祭。
一日,农家张氏一女,名小兰,垂髫之年,性娴静,乡邻皆知,去亡。连日寻之无踪、卜之无功,遂以为妖所害也,乃止。张氏父母恐且悲。
越二月,张氏大儿郭外伐薪,于草间见一女昏迷,貌似其妹,大惊,乃唤父母,呼女。女醒,果为张家女,然则魂不守舍,失魂也。虽如此,张氏一家甚喜,携女共归家。
感官所赋予她的视觉与知觉全然褪下,只余黏稠冰冷,好比寒潭底层近乎不动的水体一样的黑暗,覆盖了她的所思之物,所见之事,所闻之言……她快融化在这之中,却时刻清楚自己不属于其中。或许漫长的角力毫无意义,她旁观肢体的抬动,它拨开轻薄又厚重的昏暗,露出一个发着微光的白色空洞,光由此倾漏而出。她不知道失去感官的自己如何能“看见”光芒的炽烈无情,但她不得不闭上“双眼”。
张小兰坐起身子,她刚才睡在野草地里。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阳光温暖慈爱地照射如绒毛的绿草,微风卷着略有些咸腥的气味吹拂过低矮的植物,还有她鬓边散落的头发。她做了一个梦,没能在醒后的脑海中留下任何一丝踪迹,但这多半是一个噩梦。因为她能够听到胸中传来急促连续的心跳声,像是腔中有雷霆轰鸣。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小小的异样抛之脑后,爬起来抖抖衣服,望向不远处的田地,那里仍有人在耕作。她记起自己和家人来到这里,爹娘让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玩,他们很害怕自己又一次走丢,对她的关注度快胜过儿子张大壮,娘更是把她当成了瓷娃娃,在她回家的那天破天荒宰了一只鸡,可惜她只分到一个翅膀。巫医说她的失魂症很难治愈,可张小兰在那天被叫醒之后从未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就好像她的生命在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吹过田野的风抵达了她的额面,擦过皮肤继续向更远处飘荡,眼见太阳落下,映得天赤红一片,滴进浩瀚东海。张大壮在呼喊她,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不满张小兰的沉默,认为背后有令人忌讳的东西,而张小兰在被找回后似乎失去了一部分对亲人的情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扬起手示意自己已经听见,埋头跑过去。她看到了娘,娘也在等她。
“方才瞧过你一眼,见你睡着,就没舍得喊你起来。”娘这么说。
“你娘太宝贝你了,”爹的背篓没有压弯他的腰,可鬓角微白已证明他的衰老,“你也别无法无天。”
张大壮立马接上道:“半天没见你吭声,还以为你又丢了。”这话立马招来娘落在背上的一巴掌。张大壮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又瞪了一眼张小兰。
路过的乡邻会彼此打招呼,不论是言语还是行为,他们都不着痕迹地绕开了张小兰。找回一个失魂症的孩子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危险的行为,哪怕主持祭礼的巫没有对张氏一家的行动做出制止,他们也需小心对待,至于对另外三个人往来则是出于隐秘的同情。
张大壮满意这样的情境,自己的小妹被所有人忽略,他依然会被乡邻赞赏是爱护亲族的少年,这个名号是一个荣耀。他不由得幻想起自己的好名声被李总兵知晓,得到赏识,成为军中的一员,彻底摆脱攀附他的泥土和种子。又或许他也同李总兵和他的三个儿子一样,能得仙人垂青,自此修道问卜,摆脱俗尘。这一切未必不可能啊!虽然还没实现,他却已经开始舍不得爹娘。他将拥有家里的一切,而张小兰不过是一个……
“喂!听到没有,去做饭!”娘没好气地喊道,“你发什么愣呢?不吃了?”
被打断想象的张大壮愤愤地说:“为啥不让小妹来?我不想伺候她!”
眼见娘抄起扫帚,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张大壮当机立断地冲去灶台,说:“别生气,别生气,爹、娘,我说着玩的。”
张小兰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的年龄不足以让她对太多东西有一个确凿的认识,但这也有可能是失魂症的表现。不过爹娘不太在乎,没有抓药,也再没有带她去看巫医。她十分排斥那个地方,和同年龄其他孩子不一样,那种闻到空气中苦涩的腥味后陡然生出的憎恶和怒火令她恨不得将身边的全部切割成碎片。她被自己心头涌出的冲动惊骇得不能呼吸,巫医深深地注视她,却什么也没说。根据爹娘的形容,他们都很崇敬巫医,她能够沟通世间的灵,催动它们给出警示寓言、推演吉期、看病给药。老态龙钟的巫医拥有远胜壮年的精气。按照爹娘的描述,娘曾经差点生不下来她,幸亏有这位巫医帮助,否则天地之间恐怕就没有张小兰这个人了。可她依然无法对巫医产生敬仰感激,最初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她只希望永远看不见此人。
晚饭的时候,她听到张大壮突兀地问:“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这对爹娘而言是个有明确指向的疑问,因为他们双双把碗筷一放,用一种复杂而迟疑的目光看向她,接着娘让她快些吃完饭自己出门玩,尽管娘每晚都会如此,令她不再提心吊胆的许是城内有士兵驻守,毕竟其他人家也会在晚饭后同意小孩外出玩耍,可张小兰仍从今日饭桌上的氛围里察觉出一丝微妙的反常。不过它转眼间就在脑海中消失了,于是她欢快地跑出门去。
张小兰一直跑到了接近海边的地方,有块突出的高大礁石。白天这里很热闹,有些胆大的人会出海打渔,更多的是捡一捡被浪遗弃在沙滩的东西。有一次她看见了半只羊蹄。夜晚的海风有些凉意,她靠近礁石背风的地方,对着大海出神。
天与海水在视线尽头成为一体的乌黑,月亮是一个透光的裂缝,清寒的光倾洒在海面,被波浪分散成一片片的碎屑,和风一起摇曳。
张小兰仰起头注视起夜空,天穹如此高远辽阔,像是笼罩头顶的海。今日不是满月,星星闪耀的光也惹眼起来,它们闪动的频率像一头巨兽的吐息。也许这些星宿真是活物也说不准,她的目光仿佛要达到天的另一侧,窥见更广更深的景象,她的灵魂都为穹宇所摄,向往地鼓动起来。
“你是在拜月吗?”她的耳畔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她的神智像被刺破鳔的鱼,回转到了面前的景象。说话的少年身穿白衣,项戴金圈,眉间一点朱砂,腕缠红绫,相貌极其秀美。他是李总兵府上的三公子,名叫哪吒。
她没听懂这句话,但知道多半是在打趣,摇摇头,说:“什么意思?我只是看了一会儿月亮。”
“狐妖会拜月修行。”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跃上礁石,“我自然不是说你是狐妖的意思,你看得太出神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一样。”
“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张小兰抬头望他,忽略了有关狐妖的话,“小心被发现。”
闻言他有些泄劲,低声说:“我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准我出府,两个哥哥尚不曾被如此管教。”
“……可能是怕你走丢。”她设身处地猜想。
“我怎么可能会走丢!”他不可置信地看她。
“那我不知道了。”她不清楚李总兵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当然不能给出准确的回答,无奈思索起家里人和乡邻客套时的话,照葫芦画瓢道,“也许是希望你勤用功。”
大概这个猜想暂时说服了哪吒,他道:“父亲确实严厉。”
他见张小兰还站在下面,连位置都没有变过,用红绫将她带到了礁石上。高处确实看得更远,张小兰能看到远处海面不停地翻涌。
“你今夜为何到此?”这回轮到他发问了。
“爹娘跟我哥有话要说,让我出来玩,”她对红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试探性地伸手,犹豫着没有触摸,“其他小孩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跑到这里了。”
“许是因你失魂症之故,”他没有制止张小兰的动作,“无妨,我们一起玩。”
似乎得到了主人的默许,红绫钻进了张小兰的手中,她小心地抚摸这神奇的绸缎,它上面绣有金色的日月,其他纹样超出张小兰的认知范畴,红绫轻柔单薄、流光溢彩,像是由日出时第一缕霞光制成的,韧性极强,还能改变长短。
“它真漂亮,”张小兰由衷夸赞,她全然沉浸在美丽的红色中,“似乎比月光还闪耀呢。”
“我好像是被找回来之后才认识你的吧?”张小兰捧着红绫,晚风轻轻地扬起它,简直同天女的飘带一般。
他点点头,正欲开口,却神色一凝,将她拉到身后,红绫从腕上解开,低语道:“有妖。”
张小兰茫然地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不妥,失魂症似乎令她对妖魔鬼怪的畏惧也消失了,她的心情和刚才毫无区别。
“……那东西跑了。”哪吒的语气有些困惑,但不妨碍他收起红绫,说:“我带你回去。”
进城之后张小兰便目送他飞快地赶回李府,她真诚地期望自己的朋友不要被抓住,然后回到了家里。爹娘还没有睡,张大壮不见人影。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担忧地抓住她的肩膀来来回回地检查,“我和你爹都准备出去找你了!”
她不太高兴地捏了捏张小兰的脸,接着说:“脸和手都这么冷,是不是跑去海边了?”
“……看了会儿月亮。”她抬起眼望向娘,“下次不这样了。”
妇人的目光里是和语气与动作相反的温柔和关切。
娘用热水擦洗她的脸庞,爹大概是在做些木工活,张小兰想起离开家前张大壮的话。
她不禁问:“爹、娘,那个日子是什么意思?”
半文半白是随便写的,如有谬误烦请指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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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