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下)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她没有问题,过不了几月便能恢复。”巫医沙哑的声音在幽室内回荡,“你们无需担心,我也会告知其他人,省得你们提心吊胆。”


    她太老了,整个人如同植物干瘪的根茎,透出昏黄的色彩。生命流逝的模样刻在躯体,可她的智慧和精神依然焕发,无人敢轻视巫医,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巫医。稚子以为她是和鬼魂妖精等物作伴,但大人们知道巫医聆听的是天地最本真的声音。


    这句话后,张小兰才被允许睁开眼,从跪垫上起身。


    “别怕,”她似乎是想笑,耷拉的脸皮压住了嘴角,使得表情有些怪异,“好好跟你的爹娘说说话,他们很想你,回家去吧。”


    张小兰躲过了巫医的目光,她不适应这里的环境,面对巫医非但没有敬畏之心,而且充满了抵触和不喜,好比眼眶里进了一个异物要想方设法地令它消失。她克制得很好,巫医也没察觉她这份暗藏的心情,又或许是不在意。等爹娘拉着她千恩万谢后,她步出巫医的房舍,屋檐下挂着诸多草药与兽骨编织而成的网,尚不知是装饰还是礼器,它们遇风不动,更像有法力维持。她把不适全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的房舍中,紧张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爹娘同样是满脸喜气。


    “娘就知道乖女你没问题,巫医大人也这么说,看谁还敢背地里说咱们的闲话!”


    娘的手一直裹住张小兰的手,属于母亲的大手有些粗粝,是长久劳作带来的痕迹,厚厚的茧,粗壮的指节,刮蹭着她稚嫩的皮肤。张小兰想起巫医的话,将手握得更紧了。


    “这下咱家也能松口气了。”爹挺直背,耀武扬威一般环视四周,他骄傲极了。


    巫医的承诺比任何解释都有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再排挤张家,吵嚷着要抓张小兰沉海将他们全家赶出陈塘关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恢复成往常的状态。


    张大壮不忿地抱怨,说:“这帮家伙都不知道赔礼道歉的吗?若不是巫医大人,岂非要把我们赶出去?”旋即,他又想到更关键的地方,乜眼瞧起张小兰,“家里可是提了两只鸡,才求得巫医大人为你诊治。你这讨债鬼,自从找回来后就没消停过!”


    他对张小兰自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满,奈何无论是指责训斥,还是推搡管教,后者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如一的无视。张大壮不能忍受被如此对待,他今年十三,早已议亲,原本一切都该水到渠成,哪怕他在爹面前仍然乖顺地夹起尾巴当儿子,可他已经以家庭未来的主人自居,所以家中的一切都属于他,张小兰的存在消耗着他的东西,而且,因为忌讳这死丫头的失魂症,相中的人家愣是退亲了!即便现在巫医大人宣布张小兰毫无问题,此事也再无回转余地。每每想到此事,张大壮心火愈旺。他怨恨一早叮嘱的不能让张小兰再出差错,不得不忍住揍她的冲动,迫切期望她早点离开这个家。


    “你闭嘴!”爹指着张大壮的鼻子喝骂,“滚出去劈柴!老子的东西还轮不到你心疼!蠢货!”


    印象里张小兰被找回后第一次看到爹生气,娘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瞪了父子俩一眼,张大壮低头出了屋子,没多会儿院里传来阵阵劈柴的声音,爹则走到门口坐下,抽起了旱烟。娘要生火做饭,她舍不得张小兰帮忙,遂同意她出去玩。


    陈塘关靠近东海,民众却少有依赖出海打渔为生的,据说是龙王老爷不喜人类身上的浊气。张小兰站在海边,扑上沙滩的浪也没过了她的脚面,空气不论怎么闻都是咸腥味。现在天色尚早,还有几个小孩追逐打闹,他们远远绕开张小兰,没给她靠近的机会,小孩们心中的成见不会立刻放下,所以她还是一个人。


    海潮汹涌澎湃,巨浪拍打落下,溅起阵阵水花,这样的威势经由海水层层削弱,到了张小兰跟前不过是擦过脚尖的水波。她不畏惧海的凶猛,波涛之下仿佛有股魔力遥遥地吸引她,漆黑无光的海水就像带着重量的梦境,牵动了她的灵魂,张小兰情不自禁地走入这场梦。


    “你做什么?涨潮了也不知道退开吗?”


    张小兰猛地回神,她方才浑然忘了周遭,此刻才发觉自己走出了沙滩老远,小腿全都浸在水中。她寻找声音的主人,一抹白色与黑海和昏沉的天都不同,它不染尘埃,是最显眼的色彩。但张小兰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结论下早了,因为她看到了白衣小孩手中的红绫,赤红如霞光,自有光华闪耀,一瞬间她视野里只剩下赤红与洁白。许是见她没有反应,这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孩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回安全的地方。


    “多谢你。”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湿透的小腿,认真地说。


    这个好心的小孩模样精致秀丽,眉心一点红,脑后用红绳梳着两个小髻,余下的黑发披到肩膀。不知是何缘故,面上带着一丝恼意,令好相貌添了份凌厉。


    张小兰不认识这小孩,也无从判断是男是女。因为小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她放下了些警惕。


    “不必如此客气,你怎得涨潮了也往海里走,是叫什么东西迷了眼吗?”


    张小兰摇摇头,说:“可能是我贪玩——你是谁?我没见过你呢。”


    白衣小孩松开手,张小兰能看见他颈上的金圈,和他系回腰间束起白衣的红绫一样都有不凡的微弱光晕。


    “我是哪吒。李府的三公子。”他简洁地回答,没在意自己这个名号多么响亮和被人敬重,就连被排挤的张小兰也知道,“你呢?我也是头一次见你,怎么不见你和其他人玩?”


    “……”


    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忽然觉得“张小兰”这个名字无比陌生,自己真正的名字不知隐藏在何处,就连此时此刻的“自己”都令她产生了抽离感,似乎她本不是现今的姿态。


    “你怎么了?难道被什么妖怪摄走了心神?”哪吒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异样,变得有些紧张。


    “……不是,”她压下巨大的异样,真诚地说,“我有点激动。”


    “为何?是因为我方才拉回你有些唐突?”他问完后似有些负气地抿了下嘴。


    “因为你是我被找回来后除了爹娘以外第一个和我主动说话的人。”她飞快地说,不由得看向他的眼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话,“……我叫张小兰。”


    哪吒的神情变得明亮起来,或许是为知道了一个新名字而高兴,两眼弯起来,道:“我记下了,我不怎么能出府,但得了空一定多找你玩。”他和张小兰走在一处,自然发现了其余人对她的躲闪,加之她方才的话,使得他有些迟疑地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和你说话?你曾走丢过吗?”


    “不是要你必须回答的,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他补充道,语气有点急切,“我依然会跟你玩!”


    张小兰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小心照顾自己的情绪,所以详尽讲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她发现回忆起这些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唤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哪怕它们并不愉快。


    “失魂症?”哪吒皱了皱眉,他思索起来,“醒来后忘了之前的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曾看出你哪里不妥。何况按巫医所说,你不日便会痊愈。”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张小兰的语气新奇。


    “自然。”他有些骄矜地应下,“我在府里日日修习,没什么好忌讳的。再说,我并不在乎这些。”


    夕阳已快坠入海底,天空变得瑰丽,橘色的光令一切都有了温度。


    张小兰走到家门口,晚饭已经做好,娘看见她鞋上的沙子正欲数落,瞧到她的表情又顿住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拿了热水擦洗张小兰的脸和手。


    和那天一样的油灯,脆弱的光除了勉强照明做不了什么事,爹的木工还未完成,他和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什么日子?”爹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你哥问给他重新议亲的日子呢。他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小女孩家家的怎么好听这些。”


    娘愣了下,也附和道:“是哩,你哥这混小子,净给人添事,你不理他。”


    是这样吗?张小兰隐隐感觉给张大壮议亲这件事不假,但它不是问题的真正答案。诱发她接连不断思虑的是心中不休止的异动,灵魂和躯体都渴望起嬗变,彻底的,毁灭的嬗变。她想得很复杂,自从被找回来后,她发现自己和其他同龄小孩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与性格无关,而是本质的差别。人乃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一个生来娴静的孩子不代表她从不任性,她所谓的“娴静”恐怕是情感的缺失,以及过分早慧带来的冷漠。那她之前是一个怎样的小孩呢?没有人告诉她,仿佛如今的她就是日渐生长出的模样。她不由得怀疑目前为止所有的记忆,自己全部的思绪与感受,它们漂浮在心灵的浅层,组成一道银月的倒影,只要不去触碰,它永远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很快她明白自己不是执着于问题的答案,而是出于对自身的困惑。她醒来,被授以“张小兰”的身份,静默接受了它,可被问及自己的名字时,她内心深处爆发了疯狂的鼓噪,和接受巫医检查时的愤怒相似,但针对的是“张小兰”自身。孩童呱呱坠地,由全凭本能驱使的生物再到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知性的人类,正是因为得到了启蒙所以蜕变。说到底,人的相貌、口音、认知,和身处的环境是随时都能改变的东西,不足以固定一个具体的人。此时此地的她,究竟是昨日痕迹的复现,还是游离不定的迷影?


    见张小兰木讷寡言,娘叹口气,抚摸起她的脑袋,解开她的辫子,以指为梳打理微黄的头发,说:“乖女,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可别瞒着。”


    她脱离了谵妄,清醒乖巧地张口,说:“没有,娘,我只是好奇,他什么时候议亲?”


    “下月初八。”爹的声音突兀地传来,他被黑暗吞没了,影影绰绰地坐在门外。


    张小兰的血液与脏腑不可控地翻腾起来。她甩开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玩闹似地跑开,钻进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