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虚幻不定之梦(下)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娘蹲在张小兰面前摸了又摸,撸起她的袖子裤管,看到微黄皮肤上大片的淤青。她怜惜地搂住孩子,捧着她的后脑,说:“爹娘已经收拾你哥了,今后他再也不敢了。”
她小心地端出半碗煨在锅里的蛋羹,一勺勺喂给张小兰。
“还好你没事,”她的眼眶微红,鬓角的头发被汗水腻住,这是她奔波了一日的证明。她和爹像鸟儿一样外出,去新的地方,带回哺育家庭的食物和银钱,“早知道会这样,娘就不去了。”
张小兰吃了不到一半就躲开勺子,说:“娘,你吃吧。我已经饱了。”
娘哄了几句,见张小兰依然说吃饱了,才把剩下的蛋羹打扫掉。
张小兰不知道爹和张大壮在偏房做什么,她没有问。乖乖脱掉脏兮兮的衣裳,换了一件新的,虽然仍是娘的旧衣,但没什么补丁,有皂角的香气,最重要的是干净整洁。她把手帕藏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再拿出来清洗。手帕的料子和她平日里见到的都不一样,张小兰觉得洗的时候应该要小心些。
今夜她没有见过张大壮,也没有问爹娘赶集回来是否给她带了东西。
娘剪掉灯芯前,说:“明日跟我和你爹去一趟巫医大人那儿。”
她应了声好,“咔嚓”一下,天彻底黑了。
赤红似蜜一般流溢,目中所见之物尽数溶解在这甘美之中,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被吞没,但却成为了新的一部分红潮,如同游鱼回归水泽,尽情畅快地游曳,最终连“她”也消弭了。
张小兰一身冷汗地醒来,她似乎消失在了某处,此刻梦醒不过是苟延残喘,她保持同一姿势直到心跳恢复往常,才认知起身边的环境。天还未亮透,小院十分静谧,她能听到娘平稳均匀的呼吸,于是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挪下床,到了院中的水井边,就着桶底一点点的井水开始洗手帕。清洗的时候,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活络,她和哪吒玩耍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部分关于他的事情还是从旁人嘴里听来——尽管说的人在看到她之后就看天看地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等她离开。一个热情、活泼、不介意她的失忆、亲切的朋友,让她的一部分生活有了色彩,这是一缕奇妙的温暖。她想,或许自己对哪吒的了解远没有他倾听自己和逗自己开心多,还给他手帕时,用自己的话语去了解他吧。一点点的尘土揉搓几下便消失了,它恢复了洁净,也没有变形,张小兰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挤掉最后的水,她把手帕挂在竹竿上,蹲在一旁等它干透。
天很快就亮了,像蛋壳里淌出来的蛋清,薄薄地漫开。爹娘要带她去巫医那儿,所以不用早早起来去地里。张小兰依然没见到张大壮,虽然此人出现与否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但多少有点奇怪,这份奇怪在她被娘牵着手迈出门槛,不经意瞥到张大壮站在门后阴狠而幸灾乐祸的眼神时盘踞在了心口。她忽然对自己这趟行程产生了疑虑,但她没有问爹娘,娘的手将她紧紧攥住,恨不得将手心的汗也烙进她的手。张小兰像第一次回家时迷茫地望向娘的脸庞,这一次,娘没有温柔地回望她,她的眼珠逃到了侧边。张小兰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去看爹。
年迈的巫医仍坐在她的软垫上,仿佛从来没有移开过。张小兰脑海深处的海潮在看到这张脸时又一次鸣响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她本能地拔腿要跑,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是她的爹。
“快给巫医大人磕头。”他说。
直到她的额头与地面相撞,巫医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她的眼睛是一条细窄的缝,两点光嵌在里面,像岁月对她为数不多的优待。
“好了,你们两个先出去,我和她交代几句话。”
娘似乎想开口,但被爹很快地搀走了,那晶莹滚落的东西是泪水吗?张小兰没有看清,屋舍实在太暗了。
“张小兰,”巫医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口,显得她更不似活人,“你可知我为何说你的失魂症没有大碍?”
“为什么?”
张小兰从跪垫上起身,尽管没有人说她可以起来了。
“你的魂魄是完整的,你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巫医意味深长地说,她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身躯缓慢地抬起,像山脉的隆动,“真正有问题的是你的肉身,它与你的魂魄不太相称,但上天没有让我处置你——这就是你活下来的原因。”
“只不过,张家一早便定下要献童女,原本你走丢了要换一户,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用再换新孩子了。”
“我爹娘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每对父母一开始都很不舍。”巫医打量起她,“你很瘦弱,但就快到正式祭祀的日子了,想来东海不会太介意。”
张小兰一瞬间明白了,可能张大壮也知道她要被献给龙王,所以更加不满一个注定变成妖物口粮的人消耗家里的东西。她想起张大壮的眼神,实在恰如其分。她思及爹对张大壮雷声大雨点小的警告,哪怕是现在,她对这个男人的陌生也没有改变,她记得最清晰的,还是爹常常避开自己目光的脑袋。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张小兰低头观察自己的手,娘今早还牵着它,皮肤的纹路来自她的血肉,她的汗浸润皮肤的时候,就像是一次短暂的孕育。她想到娘的眼泪,她经常看到娘的泪水,有一大半都是因她而流,在今天之后她会流更多的泪吗?她不明所以地发抖。
巫医以为她害怕了,语气和蔼,以她的身份和阅历,想要安抚一个小孩再容易不过,她打算抚摸张小兰的头,却被她避开。
“……孩子,童女不是非你不可,”巫医循循善诱,“拜我为师,我会选新的人家进献,但你往后只能跟着我。想想看,你的爹娘兄长为了钱财粮食就将你舍给东海,你心里不怨吗?”
张小兰没有产生巫医所说的情绪,而且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脑海里响起昨天面对张大壮的警告时许诺的那句“我会的”,于是她沉默了。她实在不理解张大壮的想法,“报答”同样是一种陌生的词语,如果家庭之间全靠它来维系,那么娘的怀抱也是条件之一吗?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清楚自己为何那么说了,她希望做到了所谓的“报答”后就能切断他们和自己的联系,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想挣脱出来。
“你为什么要选我做徒弟?”张小兰问。
“做巫医的条件很苛刻,”她不介意多说一点,“首先要是女性,其次,不能和俗世有太多的牵绊。我有很多人选,但你是最合适的。”
张小兰认真地看着巫医,她的腰板笔直,像一棵巨树,砍倒后血液会跟年轮一样让人知道她的岁月。她是那么的胸有成竹,深不可测。
“我不愿意做你的徒弟。”她说,盯住巫医的脸,她心中的躁动终于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却在一息之间平复了,她不再有任何的情绪,语气平静至极,“就让我去东海吧。”
巫医讶然地看了她许久,回到了那张软垫上,声音变得无悲无喜,“你可能不理解献给东海是什么意思,那可不是送你去享福。”
“我会被吃掉。”张小兰说,她没有被吃掉过,所以不能想象出面对它的心情,可她竟然毫不恐慌,相反,她的心脏与血液都有力地鼓动起来,“没关系。”
巫医深深地摇了摇头,说:“也好。日子就在后天,下个月初一,前一天不能吃东西,你爹娘会叮嘱其他事情。回去吧。”
张小兰看到了候在门外的爹娘,她看到娘红肿的眼眶,鬓角上的露水,见她出来,踌躇着没有上前。她是想哭嚎的,可这儿是巫医的地盘,她怎么敢呢?所以她捂紧嘴巴,埋下脑袋。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在张小兰如常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什么也没有说,朝外走去。张小兰上前抓住娘的手拽了拽,娘伏低身子,她擦掉了那些露水。
“我们回家吧,娘。”她欢快地说。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巨大的哀伤包裹了娘,张小兰发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或许是刚才答应巫医拜她为师,但她拒绝了。爹娘是否知道巫医想要她接任呢?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娘会让她答应。
她应该说些什么呢?告诉爹娘她愿意被扔进东海离开这个俗世,她不怨恨任何人,也不会想念任何人。她会像被唤醒之前那样无知无觉,没有东西再能约束她了。
乌云密密麻麻地铺开下沉,地面被挤压得快要崩开。豆大的雨打砸能打砸的一切,泥土的腥气与水汽钻入了张小兰的鼻腔。她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雨,大雨滂沱,天空狂乱地捶奏大地,密集的鼓点毫无休止的征兆。
爹抽起旱烟,白色的烟雾和水雾相似,融合到一起看不出彼此。他看着雨幕,说:“龙王老爷在催人了。小兰,你明日不要出门了,也不要吃东西,今晚早点歇下吧。”
娘抹着泪,怨恨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小兰!她才回来不久……他凭什么要走我的孩子!”
“闭嘴!你就不怕叫猖神听见学给龙王老爷?到时候全家都要被降罪!”
“我哪还在乎那些!他要我的孩子去死,他凭什么!老畜生!”
“你闭嘴!”
爹老虎一样扑过来抽了娘一巴掌,她倒在地上,不吭声了,眼泪在地面烧出点点痕迹,她愤恨地瞪着男人。
“爹,娘,别吵架了。你们还有我。”张大壮鸡贼地开口,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他失落地低头,又不禁挑衅地看了眼张小兰,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作死人了,讲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巫医不是说了吗?补偿照旧,咱们日子也能宽松点。”
张小兰冲过去扶起了娘,她拍去娘衣服上的灰,像娘为她洗脸那样,擦掉她的泪水。原来她的泪水也和天上的雨一样,无穷无尽地砸落。
“别哭了,娘。”张小兰看着她的眼睛,妇人的眼球布满血丝,再哭下去恐怕要瞎了,“我不怕。”
娘把她搂得很紧,像是打算把她藏进怀里,躲掉所有的危险。
张小兰想起来怀里还有哪吒的手帕,今天不去找他恐怕再也没法还回去了。她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想出去玩。” 她觉得雨声悦耳极了,“我不会逃跑的,不用让张大壮跟着我。”
张大壮斜眼准备张嘴,发觉爹的眼神后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沉默维持了许久之后,爹说:“去吧,把斗笠和蓑衣都穿上。”
妇人像拧好发条了一样,强笑着道:“娘给你蒸个蛋羹,你回来了吃。”
雨如此大,风吹得人寸步难行,街上空空荡荡,大家都躲在家里。张小兰贴着墙根,勉强稳当一些,嘈杂的雨声里,她听到自己的胸膛中传出如同蛇类摩擦鳞片,昆虫振动翅膀的动静,但她不在乎。
这样大的雨,哪吒是不可能出府的,张小兰摸索着朝李府走去。
李靖得仙友相邀,远游赴会,哪吒一时得了自在。他自是知晓父亲拘着自己的缘由,母亲与师父提点过,他身上杀劫未消,不可轻易外出走动,恐生变故。话虽如此,母亲对他偷跑出去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算对外界无知无觉。
外头的雨声吵得他不愿温书,何况修习?哪吒去看自己院中小棚里住的白鹿,它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要是淋了雨难免加重。父亲原本要将白鹿扔进马厩一块养,但哪吒担忧它受伤无人照顾,央求许久,才让他松口。尽管把鹿养在院里这件事被父亲数落了一顿,但他并不后悔。木棚建得精巧,板材严丝合缝,没有雨水滴漏,哪吒灵巧地从侍从的伞下跃进木棚,身上依旧干爽。
他爱惜地抚摸白鹿,它年岁不大,恐怕是失去了母鹿才孤零零的。小鹿极具灵性,乖巧地垂头蹭进哪吒怀里,舔舐他的手。
“有点痒,”哪吒轻快地笑了起来,“乖小鹿,见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下着雨,侍从还候着呢,我先回屋,明日再来看你!”
哪吒方走回廊下,看见一个侍卫远远跑来,报道:“三公子,门外有个小丫头说有要事见您,我等怎么都劝不走,已叫她在檐下避雨了。您看是否见她?”
“请她去前厅吧。这事不要告诉母亲,省得她担心。”
哪吒交代完便快步朝前厅赶去,父亲若是在,恐怕就要把人轰走了吧。但对他来说,伙伴冒雨前来算得上一项壮举,不管是怎样的事他都想赴约,何况他不惧牛鬼蛇神,李府的阵法也不惧。
他走进前厅,看到的就是像从水里刚爬出来一样的张小兰。她的斗笠和蓑衣流下的雨水跟溪流似的蜿蜒至他的脚下。
张小兰本想摘下斗笠,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样子,她没有动作,只是开口道:“手帕洗干净了,我来还给你。”
哪吒有些愣住,他不曾忘记张小兰说的话,但他没想到她会为了履行承诺无视大雨来到李府,为什么她的家人能放心让小孩一个人外出?张小兰说服侍卫向他汇报更是不知道耗了多长时间,她为什么这么急切?
张小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哪吒甚至不知道她一个普通的女孩怎么做到在倾盆大雨中让手帕保持干燥的,它洁净得像新的一样。
见哪吒有些呆愣,张小兰情不自禁捏了下帕子,轻声问:“我弄坏它了吗?”
“不,不是,没有,它很好!谢谢你!”他有些慌张,也有些不解和无措,但珍而重之地收好手帕,仿佛它不再是一片丝帛,“你……狂风暴雨,你为什么会现在来找我?先把斗笠和蓑衣都脱掉坐下歇歇吧,我让人帮你找一套新的。”
管家适时端来一盏姜枣茶,张小兰接过之后喝了一口就放到一旁的桌上,没再动。
“不用了,哪吒。”她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认为把它尽快还给你是件很重要的事。”
张小兰想,她没办法了解哪吒了。李府让她不自在,和面对巫医时的感受类似,同时这里有太多的人,她更怀念海边,或者丛林里,人们看到她都会躲开,她的身边总是安静的。她想和哪吒说话,也不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你有点奇怪,发生什么了?张大壮又欺负你了?”他急切地问,凑上前握起张小兰的手,“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教训他!”
“什么都没有。”张小兰摇头,她抬起脸,哪吒眉间的朱砂痣鲜红得像一滴血,她与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对视,“他不可能再欺负我了。马上该吃晚饭了,我要回家了。”
她的手很冰,在她收回手之后,寒冷依旧留在哪吒的掌心。他恍惚地认为,自己其实是愚钝的,他不了解这个女孩,她真切地存在于自己的面前,却如此朦胧,似一道淡色的影子。言语能传达与理解的东西怎么变得匮乏了?他心里隐隐泛起不安,似乎马上有什么要朝着一个不详的方向奔流,而且他意识得太晚了。
“再见,哪吒。”
张小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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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虚幻不定之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