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正生诞之日(上)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天与地是辽阔的,张小兰能触及的极限远不是它们的尽头,她没去过陈塘关之外,就连城内也有未曾涉足的地方;房屋是低矮的,她被装在里面,好比壳内的花生。身体因断食变得僵硬沉重,灵魂却愈发轻盈,她似乎在逐渐缩小,像一缕被抽出的丝线。
夜深露重,已有人来接张小兰去巫医房舍。张家人被勒令不能与她见面,故而她匆匆离去时,家里没有一个能和她说一句话的人。
洗净身体,穿好彩衣,她被打扮成了个年画娃娃。巫医半阖着眼,香炉上升起袅袅青烟,穿绕过她的周身。
张小兰平静得像一潭水,胸腔内的噪声渐渐响亮,催促她前往既定的终点。另一旁的男孩就没有她这么镇定了。他在妇人们的手中剧烈扭打,哭嚎个不停,生养过的女人们应当知晓怎么哄小孩的,只是她们不作声,好像只要这样冷漠对待,被控制在手中的就不再是同类的小孩,而是一头垂死挣扎的牲畜。直到他被灌下一碗水后才像面团一样任人摆弄。
妇人又端了一碗向她走来。
张小兰问:“我也要喝?”
“能让你不那么痛苦。”巫医说,“他们不喜欢闹腾得厉害的。”
张小兰接过碗喝了下去,手没拿稳,碗碎了一地,她眼皮颤了颤,弯腰拾起碎片。妇人拦住了她,祭品应当保持完整洁净,有伤口可是大忌。她只捡到了一片,小心地捏住,不再动作。这些小动作瞒不过巫医,但她没有出言制止,张小兰欣然接受,不会深思。
时间的流逝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张小兰记得自己苏醒的日子不过一个月前,她不需要对未来感到恐慌和迷茫了,她的未来已经到来。
当张小兰像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被装进朱红匣子前,从密密麻麻、黑沉沉的人群中看到了被围在远处的娘,她面容憔悴,情绪却镇定了许多,没有再流泪,木头似地望着她。
张小兰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但她知道自己应该跟这个女人做个告别,来结束她苏醒后的一切时间。
她张开嘴,说:“再见。”
匣子被重重合上,喝下的水令她昏昏沉沉的,可她睡不过去。黑暗轻柔地挤压她,抬匣子的人腿脚一定很稳健,丝毫摇晃都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吹吹打打,热闹极了,她还听到阵阵的歌声,人声如海浪涌来,曲调古老哀伤,张小兰听不懂歌的内容,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她困在狭窄逼仄的一隅,想动一动却使不上力气,所以她缓慢艰难地蜷缩起来,闭上了双眼。
深入思考起自身,她发现自己和浮在心灵表层的记忆一样,都好似一道近乎透明、缺乏真实的影子。前几天的自己刻意忽略了这些,而此刻她隐含期待,她的脏腑与血液,和她同样期待,揭开虚影,探入真正的自我。
她听到刺耳的尖叫,看来另一个孩子喝下的药效力正逐渐散去,巫医是不会有这种疏忽的,难道妖龙喜欢活吃?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很快她知道尖叫的原因了,周遭变得格外安静,她伸手发现推不动匣盖,猜测是到了进献的地点,想来是悬崖峭壁之类的地方吧。因为她在移动的过程中感觉自己在上升。巨大的颠簸摇晃之后,她开始了坠落。
坠落。
漫长地坠落。
双耳聆听的世界陡然变得十分寂静,仿佛什么也不剩,只余下她与匣内浓郁的黑暗。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起,撞在盖上,脊背的痛感朦胧得不真切,如此看来那碗水的效果依旧。她是最渺小脆弱的一粒沙尘,飘摇在下坠的过程中。刹那间,她认为这一切是无比的熟悉,也许她就是通过无尽地坠落来到此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行不过是溯源而归。她的心脏再一次疯狂地搏动,就要冲破表皮。
“砰”的一声巨响,应该是祭品撞进海面的动静。
海与月曾不止一次地呼唤、牵引过她的心神,几乎每一次都被打断了。现在,她终于来到了这烹煮生命的汪洋。她应该畏惧,撞击的瞬间她听见了能刺破灵魂的尖叫,那才是正常孩子的反应,然而她却在隐隐兴奋,她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缺失与等待的东西是什么了,马上她就能得到。
朱红匣子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竟毫无损毁,连海水都没有渗进来。她的听觉也不太灵敏了,水流声中压抑持续的哭泣越来越小。忽地,她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浑身发寒,这是龙宫使者到来的征兆。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也许妖怪会立刻打开匣子,也许是带去他们的膳房做成饭菜再献给龙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知道打开匣子的那一刻,死亡就会翩然而至。
一阵敲击声后,头顶有光泄露,继而是凶猛的海水灌入,她本能地挥舞双手想要逃离,可被大海吞下的东西从来没有完整离开的道理。她呛了水,咸腥的味道火辣辣地扎进脏腑,有腐烂的味道在此盘踞。她强行睁开眼,是一只肤色铁青,生有獠牙的妖物,黄色的眼珠里满是残忍的兴味。妖物有长而尖的粗壮利爪,手握钢叉,他不需要费任何功夫,就能杀死两个孩童,他不急于动手,如同小孩看蛐蛐打架一样,惬意地欣赏她和男孩的痛苦。本能令她想要生存,可她的神魂前所未有地舒缓起来,犹如一个婴孩酣眠在母体的羊水中。
妖物屈指勾起男孩的衣领,打量道:“这小男娃挺肥。”
接着,他挑剔地扫视女孩,说:“小女娃瘦得跟干柴似的……”
她放眼望去,下方果真有一宫殿,琉璃瓦青玉砖,绚丽夺目的宝珠缀在檐角,映出流动的光彩,华美非常。体色丰富的鱼成群结队游动,像活的珠帘。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宫殿建在一只巨大的鲸鱼背上,她还没有鱼的眼珠大。
人无法活在海水里,她的头脑嗡鸣声不断,海水暴虐地浸没她,四肢的力量在流失,像指缝间渗漏的沙砾。她能看到妖物逐渐靠近自己,但一切在逐渐恢复成熟悉的黑暗。紧了紧手,碎瓷片扎破了她的肌肤。
她避开妖物游向远处,妖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追上她,可是她不会害怕了。
蚌中的珍珠,匣中的童男童女,天地之间的飞禽走兽,万物都有其固定的外壳。当她褪下名为“张小兰”的表皮后,露出的会是什么?她难以抑制这份期待,异样的快乐冲击着她的灵魂,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胸腔中跳动的乐章有何意义,她的血液沸腾得好似舞蹈,世界此刻不过是她了悟的一个舞台。她要决定自己的终末,她没办法拒绝那一日的苏醒,所以她要选择今日的终结。
一枚碎瓷片能做到的事太多了,比如——
她用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
殷夫人近日神思倦怠,请来府医号了好几次脉,仍查不出什么。她身体一向很好,出现这种情况甚是反常。李靖赴会尚未归来,哪吒担忧母亲,把偷溜出府玩耍的念头收到一边,陪在她的左右。
“母亲,”哪吒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有些疑惑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孩儿听到了锣鼓声。”
殷夫人摇摇头,招手唤他过来,矮桌上的糕点不曾动过。模样乖巧的孩子趴在她的膝头,怎么看都玉雪可爱。她心里立刻涌出无限的柔情,梳理孩子的发丝,细细抚过他的额头,触到那颗朱砂痣的时候,又不禁迟疑了。
她不愿所谓的杀劫摧折自己的孩儿,哪怕他生来神异,可他仍在唤自己母亲,不是见风就长的竹子,而是她怀胎三年诞下的孩儿。他的眼睛清亮澄澈,被拘在府里七年也无怨言,李靖总提防这个孩子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犯下大错,任凭她如何劝说都难改认定的想法。现在,面对孩子的提问,她不能答。
“是吗?我没有听见,今天练武累不累?这儿有小点心。”
“难道是孩儿听错了?”哪吒不会怀疑自己的母亲,虽然想亲自跑出去一探究竟,但他更想待在母亲身旁,“不累,谢谢母亲!”
他离开殷夫人的怀抱,端起瓷盘奉给她一块,才自己拿起点心吃起来。殷夫人只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她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哪吒面前。
“慢些。别吃太多,不然耽误了晚饭。”
哪吒点点头,他鲜少能有这样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机会,父亲对他十分严苛,每日什么时辰做什么都被规定好了,不容更改,否则训斥事小,关禁闭事大。有时他能察觉到父亲神情中暗藏的提防和厌恶,与师父的寥寥几面的相处时,也能发现他言语间的模糊,时至今日他也没发觉所谓“杀劫”究竟是什么。可他与其他孩子的确不太一样,好在他偷偷发展的玩伴有许多,他们对待自己就是十分正常的态度。
他隐隐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可他看到母亲苍白的脸色,也顾不上想旁的事情了。
……
鲜血如赤红的丝缕从断口处迸发、炸开,无边无际地疯狂蔓延。铺天盖地的红潮吞噬了一切,也包裹了她。那些沉重的,旧有的躯体被尽数舍弃,她自由地畅游在红潮中,沐浴自己的鲜血。它们柔软极了,像是一个古老的怀抱,现在要带领她一齐欢快。她回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或者说,它们在那一瞬间在自己的灵魂中爆裂,那是她遗忘的自我。
接下来她感到疼痛,极度地疼痛。整个人像是被丢进油锅反复涮炸,组成她的每一部分由内到外逐渐绽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疼痛中新生。
连视觉也失去后,她看见了真正的虚无,那是她的来处——
宇宙浩瀚,红色丝线仿佛脐带,指引她与其他光点相聚,祂们如同鱼籽一样黏着,她从人类的□□中解脱,以某种更轻盈的姿态舞动。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缕风,一组舞步,一节乐曲。祂们组成飓风,一曲欢快舞蹈,一首热烈歌谣。每一颗组成她的部分都在大笑,笑声海浪般起起落落,席卷无垠的星空。
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
哪吒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一片朦胧的雾中,他的脚下是凝实且变化无穷的星空。他记起一个女孩冒雨前来的模样,苍白失血的脸庞,瘦弱单薄的身躯,他的手感到寒冷,那是他握住女孩的双手后感到的。
星空扭转颠倒,他的脑海里飘起一缕雾,蒙住了一部分他要牢牢记住的东西。
那个女孩在他的不远处,她就要远去。
所以他冲着模糊的背影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无生无死之地。”
她这么回答。
计划里是一个短篇不出意外下一章算是结局,但很开放式结尾。
以及本质原女文。
感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真正生诞之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