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正生诞之日(下)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决定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准是什么?语言、相貌、经历和人际关系,都可以用来锚定一个人的特点。它们并非一成不变,人不是恒定静止的事物,但对于她而言,自己作为“张小兰”存在的一个多月,就像是被锁闭在外壳里的一个内容物,笨拙地将外界给予的反映出来。一场绵长真实的梦,梦中的一切都想要将她留下,但她仍然醒了。褪下旧有的躯壳,摆脱不属于自己的脐带,她融化在红色的潮水中。宇宙,她曾经的来处,遥遥地注视着,静默且无情。世界并非一个浑圆的整体,来自其他领域的事物或无意或蓄意地穿过条条裂缝,渗透到这里,她就是其中之一。
无根系之物,无目的之物,很快就会在不属于自己的界域衰败。她不愿衰败,因此暂时的存在成为了她的目的。
一具尸骸如枯叶般从海面垂落,那是一具人类女孩的尸体,她的躯干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掏干净了,空空荡荡,嶙峋的白骨横亘,小一些的鱼在肋骨间啃食,血液好似轻薄的飘带,随海波飘摇,吸引来更多的鱼。大海和海中的生命吞吃了太多这样的残骸,已经很有经验。
她在海中停留了太久,正需要一个媒介离开这里。
她重新编织了躯体,从海里来到岸上。这远远不够,她要继续向前,新捡来的身体脆弱无力,但是不可以停下,残存的本能与意念帮助她一点点爬动,远离大海,哪怕它在身后狰狞微笑,等候她的回归。再向前一点吧,仿佛只要不断地前进,她就能知道自己的目的。不要停下,五感和四肢被掌控之后,她生涩地站立,在夜空下奔跑。风刮过身体,脏腑在颤动,她仍没有停下。天地不欢迎这样难以称作生命的东西,所以她很快地摔倒在地,被黑暗包裹。
时间已经不再重要,不论是一天、一个周,还是一个月,甚至一年,都与她无关了,时间本就不足以衡量一切。她回归了自己最初的状态。记忆成了丝线上微不足道的珠子,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第一样事物。那么第二样呢?是她欣然奔赴的死亡。
苍白巨大的月亮,密密麻麻的星辰,炙热的阳光,张小兰母亲的怀抱,脊背的疼痛,尽数和血液一样飞速地流失。它们并不属于自己。
唯余那一缕赤红,像朝霞一样的赤红,始终萦绕着她。她抚摸过的,红绫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消弭的五感中。
无形的线开始构建一个真正属于她的身体,等待重新出现在天地之间。
……
黑云压顶,暴雨不休,海水滔天,四条巨龙盘踞其间,逼近陈塘关。
哪吒被押在离天最近的悬崖上。水肆意地摧毁他生长的土地,伤害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们。他的父亲正大声向为首的龙王交涉,但他已无心再听。
他仰着头,雨水的拍打不能使他退缩一点,哪怕它们滚进眼中是生疼的。
混天绫与乾坤圈被收走,他的手脚被禁锢,但无端的,龙王们迟疑了,他们不愿意靠近这小小的少年,他的白衣像是从黑云中撕出来的一片,他身上还有杀死一条龙的气息,他站在下方却像是在俯视他们,所以他们只敢像毒蛇一样时不时伸出脑袋威吓。
“我儿何其无辜!李靖,你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本王必水淹陈塘关,叫这些贱民为我儿陪葬!”
“犬子怎敢冒犯龙宫,这一定有些误会!我已押来这祸胚,还请龙王大发慈悲,勿伤我陈塘关百姓!”李靖连连告饶作揖,随即,他转过头,眉眼一竖,呵道,“孽障!你还不跪下!”
哪吒冷眼注视自己的父亲,他该失望还是愤怒,在此情此景下似乎已不是最重要的了。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半的血来自这个男人。他很少对自己笑过,往往怒目而视,所以即便今日他如此疾言厉色,哪吒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误会?李靖,你不要装傻!他打伤夜叉抽走我儿龙筋,哪一件不是事实?”巨大的龙首冲向他,停在李靖面前,眼珠里满是阴狠,“本王要他一命偿一命!没有其他商量!”
“一命偿一命!”云间其他的龙附和着大喊。
哪吒挣脱了绳索,麻绳如何能束缚住他心中汹涌的怒意?
“李靖!你养的好儿子!你再不动手,本王便让陈塘关从东海边消失!”
李靖暴跳如雷,他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范,气恼地跺脚,快步走向自己的儿子,他不愿承认自己面对他时暗藏的畏惧,他畏惧这个强大且不受控的孩子。
他攥住哪吒的衣领,骂道:“你这冤孽!乖乖向龙王爷道歉,兴许还能留你一命!你闯出这种祸事,连累父母不说,还害得百姓一块受此罪责。你有本事傍身,可曾想过陈塘关的百姓?早知今日,我只恨当初留下你这祸害!”
“道歉?哼!李靖,你倒机灵,本王不需要他的道歉,本王要他一命偿一命!你还不动手?”
李靖被逼到绝路,颤抖着抽出佩剑,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出鞘寒光四射,刺得他避开眼。
哪吒冷然拂掉了李靖的手,抢过了剑。他看到海水掩埋了自己时常站上去的礁石,一路横行霸道,冲进城门,吞没了大大小小的房舍,乡民们惊恐无措的神情,蜷缩的身体。他听到哭声,那些哭声远比雨点和惊雷更清晰可闻,一次次洞穿他的胸口。
“你……!逆子!你要做什么!”
雨水和风刺骨般寒冷,他想起了一双手,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连同自己对她的记忆都不受控地褪去。
最后,他想到了母亲,她总是温柔的,但她也常常忧伤地凝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一个悲哀的未来。母亲是否预见了这一幕?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想寻找母亲的面庞,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往日漂亮的花园,乖巧的小鹿,只有满目的疮痍。
他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吗?
不。
重来一次他仍会这么做吗?
会。
这把剑锋利吗?
是。
哪吒看向李靖,说:“我自然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不连累任何人。”
“这一身骨肉,我还给你和母亲。”
——削铁如泥的宝剑拆骨割肉也顺畅无阻,哪吒几乎成了个骷髅架子,因站在崖边,割下的血肉直直坠入海中,不见踪影。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宣告着哪吒的死亡,没有人敢面对他惨烈的尸身。
那柄宝剑从尸体僵硬的手中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水退了。
……
她第一次摸到人类的内脏,它们残留的热意很快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中。这是生命从掌心逝去的感受吗?她本该觉得新奇,或者是困惑,但她看到零零碎碎的骨和肉时,只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收拢五指,内脏被挤压得渗出血水,它的韧性和柔软也快消失了。一个活物的死亡过程似乎都是冰冷僵硬的。
她再一次望向悬崖,那具破碎的尸身还孤零零地躺着,无人靠近。
丝线是连接编织之物,她像张小兰那时候拾捡贝壳一样,收集起逐渐下沉的骨头和血肉。可能复活也会生成新的衣裳,她用裙摆兜住了它们,走上了海岸。这一次她很快适应了四肢。
尽管乌云还未消散,但海水回流,雨已经停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太阳吧。人们忙着救助邻里和清点损失,恶龙出了气便扬长而去,靠近海的这一片地带死一般寂静。
她终于来到了悬崖边,血渗进土里,浸得地上大滩的猩红,血液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避无可避。她赤着脚走到了哪吒的尸身旁边,鲜血模糊了他的脸,自脖颈以下的躯体均是千疮百孔。
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碰了碰尸体灰白冰冷的脸颊。他在记忆里是温热的,比她暖许多,如今却失去生气,孤独地倒在这里。她的苏生时机不怎么样,这次醒来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他开始活剐自己。
一只白色的小鹿向这里奔来,她不确定它的来意,所以微微挡住了尸体。随着鹿的靠近,她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又默默让开,白鹿舔舐起哪吒的手。难道它也是哪吒的伙伴?她心里生出几分佩服,若是张小兰当时能多找几个动物朋友作伴想必不会那么无聊。
她本想摸一摸灵鹿,但看到一手的血迹,没有再动。谁料它转头蹭了蹭自己的脸。
一人一鹿对视半晌,鹿的眼泪和人的没有区别,无色透明,大滴大滴地滚落,砸进被血浸透的土里。她看着鹿流泪的模样,发现有情的血肉之躯都会哭泣。她思考起自己是不是也该哭一哭,但尝试后无果。
这一方世界除了浓郁的黑就是淋漓的红,灵鹿的那一点白脆弱得可怜,它们似真似幻地晕染交织。
她不知道人类如何处理尸体,尽管客观来说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但情况特殊,毫无参考价值。把残骸归拢到一处任凭风吹日晒,或是全部洒进大海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哪吒把自己拆的七零八落,她更熟悉的还是他鲜活的模样,她想,虽然无法令他睁开双眼,但让他的躯体重回完整却是可行的。世界不也是这样被编织起来的吗?
经过一番简单交涉后,她和灵鹿一拍即合,虽说后者清亮的眼里似乎有些惊恐,但它没有拔腿逃跑,可见是认同她的提议。残破的尸体经不起颠簸,她粗略地拼接加固了主要部分,就拜托灵鹿驮好主体带路,自己兜起剩余的残骸跟随。
向灵鹿表达要缝好哪吒尸身的意图后,它带自己走到了一处山穴。里面有些杂草,但不妨事,张小兰的家和山穴的区别无非是住了人和没住人,何况她的目的是缝补尸体,而不是找地方过夜。
无需针与线,因为万物在她眼中都是纷杂缭乱的线,她只需按自己的心意支配它们。连接骨与骨,填充内脏,覆盖肉块,在血流尽之后,它们泛出青灰色,好似一捧碎瓷片。灵鹿一开始还会惴惴不安地徘徊,看到她真的拼好半条胳膊后便卧在一旁,避开了目光。血管比较麻烦,要从原有的血管中延伸,组合,她经手后,尸体的时间仿佛被静止了,丝毫不见腐烂的迹象,也没有奇怪的气味。她不懂人体构造,只好在拼接过程中观察线的走势,一点点组合。她的能力与这个世界的法术有类似之处,所以还给尸体编织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失去灵魂的肉身比之人偶更空洞,因为它原本是充盈的。它平放在地,与石壁沙土并无两样。
两日过去,她终于“缝”好了尸体,期间小鹿衔来很多野果,她累了就靠着小鹿啃果子。从洞口能看到夜空,一人一鹿一尸体就一起看天上无数的星,有时她会像张小兰那样休眠一小会儿,很快又睁开眼。她有些怅然,一个不是因为她是张小兰才与她产生交际的朋友,在她复活的时候死去,就好像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现在她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理完整的尸体,带着他一块去其他地方吗?
灵鹿不肯离开,它咬住尸体的衣角向外拖去,不忘挤了挤她。
“这是我的。”她把衣服从小鹿的嘴里抽了出来,推开它的脑袋,“你不能带走它。”
灵鹿焦急地踱步,改为用脑袋顶她,蹄子点了点尸体,又指向远处的城镇。
“你希望我把尸体带去李府?”
灵鹿点头。
“不要。”她拒绝道。
灵鹿哀哀地悲鸣,它的泪水打湿了白衣。
泪水的含义还是她从张小兰母亲那里明白的。她现在不愿意看到这种东西,别开了脸,专心面对石壁。说起母亲,记忆里依稀有哪吒和她提过自己母亲的事情。张小兰尸体上残留的意志总是想要回到家,回到她母亲身边,或许哪吒也一样吧,在他的讲述里,母亲是最爱护他的人。
这些事情距离她太远太远,她只能从死去多时的张小兰那里按图索骥,两厢对比,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转身面对卧成一圈的灵鹿,说:“你想要我把尸体交给他母亲?”
它猛地站起来,连抖毛也不顾,点了点头。
“带路。”她说。
趁着月黑风高,灵鹿带着她和尸体一起进城,来到了李府的偏门。她看到金色的光笼罩了整座府邸,恐怕不能直接闯进去。不过存在于世的东西都可以被拆分,她勾勾手指,切断了一小块的丝线,在小鹿身后堂而皇之地潜入。
她和尸体留在后院的一颗树下,等了片刻,看见小鹿咬着一个妇人的衣角,轻轻引她前来。
她一定是哪吒的母亲,因为她见过张小兰的母亲也是这么面如死灰,泪如泉涌的。如此看来,她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子。恍惚之间,她发现自己总是能看到女人的眼泪。
妇人看到尸体的一瞬间就扑过来了,她伏在尸体上,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只是声音十分压抑,仿佛悲伤也是一件必须隐藏的事情。
“这是他的尸体。”她蹲在妇人身旁,讲话的能力依然生涩,发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我把他缝好了。有些碎肉找不到了,所以可能比平常瘦些。”
殷夫人看到了孩子的尸体,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浑身看不出一丝伤痕,就好像他只是贪玩,在外面睡着了,被朋友送回家。但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冰冷的尸首,枯白的色彩,不会再睁开的眼睛,都诉说着同一个事实——她的哪吒已经死了。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是她如今每一夜的噩梦。她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孩子,现在他回到了自己身边,却是一具尸首。他割下第一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疼痛啊,那一日是多么的寒冷,她此刻仍发着颤。
殷夫人抬眼看向蹲在一旁的女孩,她知晓这样的手段非常人所为。两天过去,尸体仍停留在死亡的第一次呼吸,衣装整洁,仿佛从未有过自刎之事。何况女孩还有一双深红的眼眸,她长得漂亮,却少了些生气,好在周身气息并不浑浊恶臭,多半是个良善之辈。
毕竟有外人在场,殷夫人再如何伤痛,也清楚不该一味地宣泄。她很快起来,向女孩福身,道:“不知仙子相助,还望见谅。多谢仙子令我儿免遭尸骨破损之苦。”
她不会应对这样的场景,跟着殷夫人站起来,只是说:“我不是仙子,不用多谢。你能和我讲讲他的事情吗?之前没来得及问他。”
殷夫人擦了擦眼泪,说:“好。只是不知仙子名讳?仙子如此善心,殷氏定会报答。”
“我真的不是仙子,我不需要你报答。”她重复道,但面对第一个问自己名字的人,她还是有些喜悦,“我叫系荧。”
“系荧?敢问姑娘是哪两个字?”殷夫人有些不确定地问,她没有执着于称呼。
“……”系荧沉默了片刻,张小兰不识字,她也不认识,这个名字不过是按照这里的语言转化过来的,“我不识字,但我能画出来。”
她用树枝在殷夫人的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字。
“原来是这二字。”殷夫人点头,她望向系荧的双眼,心下有了定夺,道,“姑娘若不着急离去,今夜歇在李府如何?老爷那里我自会为姑娘掩护,待到明日,我再为姑娘讲述。”
她不禁哀切地注视尸体,刚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
“不了,我明日再来。”系荧摇头拒绝。
走出李府之后,她忽然心中一空,她要去哪里呢?她清楚自己一直都无处可去,所以她默默回了那处山穴,靠着石壁看起月亮。
大概下一章算小结局(?)因为作者没想好后面写什么。
对,女主是外星人。
本质真的原女文。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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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真正生诞之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