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坐看云起时(完)
作品:《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殷夫人精神不振,她想,前段时间身体不适大抵是对现今的预兆,而她那时对此一无所知。
她瞧着坐在旁侧没什么生气的女孩,不免心生些许苍凉。
系荧不知道殷夫人心中所思,对方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的**,于是沉默地望向窗外葱郁的绿植,好似一切都随殷夫人的丧子之痛静止了。
“昨日匆忙,没来得及问,姑娘为何想要了解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难,系荧苦恼地思考起来,难道要告诉殷夫人这是她死之前对朋友的好奇吗?尽管她借用残躯生活在张家,可留在尸体上的意识才是主导。这是最基础的约束,别人觉得她是张小兰时,她只能是张小兰。而哪吒不知道,他询问自己名字的时候,系荧的意识得以从最深处上浮,短暂地停泊。
“……我和他见过几次面。”她答。
殷夫人没有多问,简要说了些哪吒的事。这个行为对现在的她而言无异于把心撕开,可她不愿回绝,因为在讲述中,她的孩子仍健康地活着。她观察女孩的神色,她很认真,平静地倾听,既不打断询问细节,也不会露出过多的情绪。实在是个奇怪的姑娘,即便是山精野怪,也缺了些灵动。
听这些事情和目睹一朵花的开放并无区别,系荧的目标已经达成,不打算多留,于是起身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再见。”
“姑娘请等一等,”殷夫人道,她惊讶女孩的果断,“不知你要去何处?”
“不知道。”她坦诚地回答。
殷夫人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融在原地,无影无踪了。
……
系荧一身轻松,她伸出胳膊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人类以这十根手指与世界建立联系。以手作为发端,亦能延伸至无穷的彼岸。
她没有过多思考人体的奇妙,这始终距离她太远了,她的组成,内在,思维,依然属于天穹另一侧的宇宙,浸润在广袤无垠的星层之中。
眼下,她孤身一人,世间没有比她更无拘无束的了。她不得不再次一个问题,自己要去哪里?她没有留在这里的需求,能否由此岸的裂缝离开呢?
系荧回归了她一开始的姿态,千丝万缕之躯如流云一样扬散,它们四处蔓延,一部分在穿过裂缝之后便湮灭了,尝试几次仍是这个结果。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目前无法脱离这颗星球。为什么?难道身躯重构的时候被世界容纳了一部分吗?她对这个星球的了解十分单薄,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不过她不是非离开不可,也就没什么气馁的心情。
很快,她想到自己可以去找巫医。
屋檐下悬挂的兽骨与铃铛在系荧靠近时摇晃了起来,发出沉重又急促的鸣响。她恍若未闻,径直踏入了房门。
“没被邀请也能闯进来,你不是什么普通的妖啊。”巫医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点起一盏豆灯。它的光十分微弱,却过分炽烈,令来者无法靠近半步。
“绕开邀请进入领域并不难,”系荧的身体紧贴门板,她的确不想被光捕捉到,这更像一种本能的躲藏,实际上即便接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和我讲一讲这个世界。”
巫医永远是镇定自若的,她牢牢掌握着周遭的动向,预知它们的前路。面对不速之客的疑问,她挑了挑灯芯,零星的火光迸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巫医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她,豆灯的光在她脸上变换出别样的色彩,似乎诞育了一场梦。
老朽的巫医收回眼,身体似乎更加佝偻,她如梦初醒地感慨:“啊,是你啊。原来张家的丫头早就死了。”
“你不是料事如神。”系荧平淡地说,她听不出巫医的惊讶,“现在你能回答我了吗?”
“天外异客,此世如你这般的来者也有许多。”巫医缓缓地说,她的语气变得悠远,“我大约知道你的目的,你的因果已与此地交织,在了结之前都无法脱离。”
“因果?”
“你不理解,对吧?这一概念是我们的法则之一。就像一条线,倘若它缠住了什么东西,如果不解开,就无法原模原样地收起。”
“我原以为你会直接回归星层,不曾想你竟然留下来了。”巫医的语气有些遗憾,似乎是她的真情流露,“你如果就此离去,连通天外的裂隙扩大,东海便能安生许多年。”
“我要怎么结束所谓的因果?”她不在乎巫医的谋算,那些与现在的她无关。
“不知。”巫医又恢复了她往常的状态,甚至有些悠闲,“天道之声没有告诉我这些。”
“你要清楚,决定去留的是你自己,而非因果。”巫医这句话有些劝诫的意味,也许她在诱导面前之人,但真实情况无法得知,“这颗星球与天外从来没有分离过。”
“你为什么这么说?”系荧不太理解她为何有问必答,准备的非常规手段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先让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巫医不慌不忙,她甚至又拨了拨灯芯,指向一侧的坐垫,“你可以坐到那里。”
巫医讲述了一个有些没头没尾的故事。
天地初开之时,地的最北是一片无尽的冰川,又被叫做冷原。南方则是一处大泽并接数条山脉,瘴气凶猛,被称为南荒。西有千里黄沙,东有汪洋。人的祖先苦苦求生,却仍被饥饿、瘟疫、衰老与死亡威胁。
好在部族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有着最善良的心和最真诚的愿望。少女的愿望很简单,她期望人类永永远远地幸福生活,时常伴着欢歌笑语。她不同寻常,能够潜入最凶险的山林,带回许多的猎物,还善于耕种,能分辨草药用于治病。她说这些都是上天的声音告诉她的,她正是在声音的指导下修习。在上天与少女的帮助下,部族赶跑了饥饿与瘟疫,只剩下衰老与死亡,那需要更强的修为,少女目前做不到。
然而少女的能力太强,大家忌惮起了她。他们开始认为少女是披着人皮的鬼怪,是天之外的异种。
少女没有了同伴,她寂寞地祈求一个朋友,一个亲切的朋友。又过了一段时间,少女失去了自由,可她不忍伤害曾经的族人,她向上天的声音祈求,希望结束这一切,全部重来。
有一天,少女利落地梳洗打扮自己,穿上最美丽的衣服,不顾阻拦,冲出了房间,部族的人问她要去做什么。
少女指向高远的天空,她说,我的朋友来接我了,我们要去往新的土地,那里会是新的发源。话音刚落,少女便消失了。
失去少女的部族,再次被饥饿与瘟疫盯上,很快覆灭了。
“结束了?”系荧问。她不太确定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不过它至少证明了这个星球在人类文明还未出现的时候就有异客造访了。
“那是被记录下来的部分,”巫医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对这个故事有着超乎想象的敬畏,“这个故事有许多翻版,但内容都差不多。它之所以会流传下来,或许是一种警告。”
“它还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视角,伪装成少女的某个东西带来了灾厄,部族的人也能听见天道之声,而声音告诉他们小心少女。”巫医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她看向系荧的眼睛,浑浊的眼珠有摄人的魄力,“对于人族而言,女性与天地更亲近,她们会听到、看到和知道更多有关世界的信息。”
“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的,不只有普通的生灵。”巫医又点了一盏灯,“还有像你这样的天外异客。”
“此方土地排斥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它会驱赶、束缚和同化它们。这是它保护我们这些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生灵的方式。”
“我以为你会被驱赶出去,但没有想到它接纳了你。也许是未竟的因果留下了你,也许是它想留下你所以让因果未竟。”
系荧没太明白巫医后半句话,所以她选择忽略,进而问:“我没有感到排斥,如果你说张大壮和张小兰被选中要献祭,那或许是的。所以你知道因果指向的对象吗?”
她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对方,实际上巫医的几句话还不足以令她架构起对文明体系的全面认知。按照她的理解,因果应该是一种牵绊,那么最快捷的解决办法就是令牵绊消失。纵观她目前为止的人际交往,可供选择的只剩下张家了。
“张小兰的亲缘不是你的。”巫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去找他们什么都不会得到。”
“所以是谁?”
系荧走近了巫医,灯光如同火焰,接触到的地方剧烈地燃烧起来,像一株绽开的火树。她朱红的眼眸赤如鲜血,在光中犹如两点无底的疮疤。
巫医点起一盏新的灯,系荧身上的火焰消散,她毫发未伤。
“李府的三公子虽已自刎,但天地给予了他新生。”
系荧愣了一瞬,想来她奋力一搏未必不能脱离这颗星球,可她难以忘记内脏落进自己手里的感觉。
“那我是不是要去李府把他的尸体带走?毕竟是他自己的尸体。”
巫医以一种奇怪但又意料之内的表情注视了她许久。
“不需要。”巫医说,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碧绿叶片,“如果你想去找他,可以乘这叶扁舟,它会把你带去乾元山。”
系荧没有推脱,收下了叶片,“你为什么知道他在哪?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能沟通天地,它一直都很慷慨。”巫医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不希望你在凡人聚居的地方停留太久,哪怕你没有主动的恶意。我会回答你的只有这些,你该离开了。”
巫医话音刚落,系荧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回过神已经到了院墙之外,屋檐下悬挂的东西恢复平静。她还想再闯进去,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拦。
系荧盯了一会透光的窗户,转身离去。
……
白雾氤氲,系荧跳下叶片,看见一位道人,手持拂尘,正望向她。
“天不过刚亮,你便来了。”道人笑道,“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
“嗯,知道。”
“有劳你为他收敛尸身,你虽来自天外,但亦有一颗澄明之心。”
“你知道我来自宇宙?”
“自然,我等对天外并非一无所知。这叶扁舟正是我托巫医转交给你的。”
“多谢。”
“随我来吧。”
系荧走了许久,才看到壮阔的灵池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山顶植被葱郁,空气湿润得能凝结水滴,不少鲜花静静开放,有着清雅的香气。
这些远不及池中的一颗莲花吸引人。它与寻常莲花的大小一致,却有着蓬勃的生机,可以说周围的植被都因它而运转。莲花含苞待放,有华光流溢,即便只是看着,也足以让人平静下来。
太乙真人说:“天地垂爱,让他能以莲花之躯重生。”
已经不是血肉之躯的系荧有些微妙的共感,她问:“还需要多久呢?”
“不以岁月计,你可以长留此处,等他苏生。”
换一个山洞当野人吗?没有说出这句话,她点点头。
系荧走到了池边,一言不发地注视花苞。她和哪吒也算不上多么亲厚的朋友,来到灵池是为了解决因果的问题,可当她看到这朵还没盛开的莲花时,便期待起了它的绽放。
她重构的身躯仅仅外形与人一致,因为她并不需要具体的人体结构。如果是莲花塑身,恐怕要和肉身一样,组成每一个部分,除了灵魂,一切都是崭新的。她仅仅是割断自己的喉咙都被剧痛折磨了许久才断气,割肉拆骨应该是还要痛些的,只是那一天她离得实在太远,除了纷飞的赤红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哪吒那时的表情,会如同洒落的血和漫天的雨一样,炽热而冰冷吗?哪怕此时她与哪吒的因果限制了自己离去,系荧心中并无懊恼。岁月对她来说失去了原有的厚重,她只需要等待。
系荧试探地把手伸进池水,没有想象中的冰冷,一根莲梗擦过她的手背,带动花苞摇曳起来。
“他有意识,”太乙真人笑着扬起拂尘,“虽然不能回答你,但你无聊了可以和他讲话。我不常下界,先行一步。”
说罢,道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系荧拨了拨池水,忽然想到哪吒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他熟知的应该是名叫“张小兰”的她,而不是现在的自己。
这令她原本就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心愈发沉寂,所以她坐在一旁默默观察一会儿花苞,便起身找了个阴凉处睡觉。
当系荧把整座乾元山的动植物看了个遍,找到了最心仪的睡觉地点后,花开了。这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每日早中晚各看一会儿花,然后就是四处闲逛。山岳自成一方世界,如果把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算作人,系荧也结交了不少沉默的朋友。
系荧从树上跳下来,和突然出现的太乙真人一起安静地注视。一个生命的诞生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不论是这一行为还是生命本身,绝不是她能体会的概念。
清香如同甘霖冲刷掉了其他的气息,莲花瓣层层抽出舒展,柔软而有韧性。春天又一次到来,生的气息丰沛起来,促使花绽放。
淡白的莲花彻底盛开,花瓣上隐隐有金色的脉络,如同纤细的血管,花蕊轻轻摆动,好比心跳。花本身就是美丽的,它是一朵莲花,又不仅仅是一朵莲花。很快地,莲花隐去,一道身影渐渐凝实,荷叶为衣,藕为躯,茎为骨,混天绫似一缕清风环绕他。哪吒依旧身着白衣,项戴金圈,身姿却已变成了少年。
莲花化身的少年合着眼,似一个精致美丽的瓷偶。他的相貌与之前别无二样,眉间一点朱砂红,乌发垂落,是系荧记忆里的人。
少年落回地面,他向近前的太乙真人行礼,对方交给他一个绣有云纹的口袋,将他扶起来。
哪吒急匆匆地冲到系荧面前,不忿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系荧把目光挪向太乙真人,他爽朗地笑起来,说:“为师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
“难道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吗?”哪吒问。
“没有。”
“那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只每日看一看便走?”系荧的目光闪到哪里,他就凑到哪里,不肯让她回避,“怎么不看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把现在的你和之前的你分开对待?”
“有一些……”
他有些急躁,但很快平复下来,快步上前捧住系荧的脸,和她赤色的双眼对视,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我先前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后来师父和我提了你的事情——你不理我就算了,怎么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没搞明白朋友复活一次性格怎么有些改变的系荧握住他的手腕从脸上拉下来,道:“你不要生气。”
“我是系荧。”她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没有生气,”哪吒被她的笑容恍了一下,道:“……你现在的名字也很好听。其实比起师父的讲述,我更想听你亲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还给我手帕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失踪之后我去找过你,但他们都说没有你这个孩子。”哪吒低落了许多,“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让你离开会不会不一样。过了半个多月,整个东海一片赤红,我那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再之后就是我去戏水,打伤巡海夜叉抽了敖丙龙筋……”
“你是为我难过吗?可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系荧有些疑惑。
“你是我很好的朋友。”哪吒别开脸没有继续说下去,系荧好奇地凑近看他的表情,发现他脸颊到耳尖都有些粉红,“……关心朋友和种族没有关系,何况你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乾元山是有点热,”系荧以为他是情绪激动热了,于是折了片叶子给他扇风降温,没过几下就变成从盯着叶子的呆滞中恢复的哪吒用灵力维持树叶自动扇风,“我的事很简单,不过你想听我当然会说。”
系荧真的三言两语讲完了自己两次从海里爬出来的全过程,哪吒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系荧沉浸讲述不曾注意到,他的视线在她的脖颈停留了一会儿,那里的肌肤光洁白皙,没有一丝受伤的迹象。她的呼吸平稳,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帖,他收回目光,压下心里的沉郁。
“你是不是漏了一件事?”他问。
“有吗?”
“你怎么不说帮我收尸还把尸体缝起来了?”
“……你为什么知道?”系荧问,“但有几块碎肉我没找到,所以不算完全完整。”
哪吒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系荧语气里有些精益求精的感觉,但两个已非血肉之躯的家伙在一起讨论他的尸体总有点奇怪。
“母亲烧纸的时候告诉我的。”他说,“她还不知道我复活了。”
系荧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自己最初打算带着尸体离开,后来听说他能复活,又准备去李府拿走尸体的事情。
“我准备先去东海,你呢?”哪吒问,“真正的张小兰,还有许多的妖怪都葬身东海,我不会放过那些妖怪。”
“我也要去。”系荧说。
两个人乘着扁舟,在云中穿行,前往了第一个的目的地。
其实一开始只是为了缝补尸体这碟醋包了这个饺子,发出来也是为了留作纪念,完全没想过会有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看。
原本的剧情也许比这更复杂更长,但本文没有大纲所以所见即所得了。
种种原因不多赘述,无非是现生和精神状态两个问题占大部分,这篇文目前为止不会再写下去了。作者认为这个结尾也勉强算作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也许有不够尽力的地方,但那实在做不到了。
因此这篇文可以说是完结了,不过两个人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如果没有人看我可能根本不会把这个幼稚仓促的结尾发上来,这篇故事也会一直残缺着,但现在它可以说有始有终了。
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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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坐看云起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