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安平镇

作品:《大燕

    几日后,寇骁的伤势在李氏精心调配的草药和毕安的照料下,终于不再有性命之忧,高烧也退了,只是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伤口而隐隐作痛。他能勉强靠着土炕坐起身,透过那扇小窗,观察着这个名为“安平”的边陲小镇。


    镇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还要破败。稀稀落落几十户土坯房,低矮的院墙大多坍塌了半截。街道就是被踩实的黄土路,风一过,便卷起一阵呛人的沙尘。居民不多,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脸上刻着风沙和贫瘠留下的深刻痕迹,沉默地劳作着,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汉来李氏这里换治风湿的草药,佝偻着背,操着一口夹杂着西戎腔调的官话,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开春的沙暴来得太早。


    “毕安他娘,这鬼风刮得骨头缝里都疼……唉,这安平镇啊,真是块苦地。当年要不是朔风原那场仗打得昏天黑地,两边丢下的伤兵都没人管,流落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安平村,哪能有今天这点人气儿?都是些回不了家的可怜人,凑合着活命罢了。”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回忆,“西戎的,大燕的,打生打死半辈子,最后倒在这沙窝子里成了邻居,你说可笑不可笑?命啊!”


    老汉拿了草药,留下几枚干瘪的沙枣当酬谢,颤巍巍地走了。


    寇骁靠在土炕上,窗外的风沙声呜咽着拍打窗纸。朔风原……那是二十年前父亲与西戎决战之地,祖父殒命的战场。


    原来安平镇的根,竟也深扎在那场遥远战役的血肉之中。那些沉默的镇民,那些混血的面孔,他们的父辈或许曾穿着不同的甲胄,在朔风原上以命相搏,如今他们的后代却在这风沙肆虐的角落,挣扎着同一种贫瘠的命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仇恨、责任、还有一丝对命运无常的茫然。


    毕安端着一碗新熬的药进来,看到寇骁望着窗外出神,脸上带着他看不懂的沉重。少年放下药碗,在炕沿坐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萧大哥,你……是被西戎人追杀到这里的吧?”


    寇骁心中警铃微作,猛地转头看向毕安,眼神锐利如刀。毕安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避开目光,反而眼圈迅速泛红,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你别怕,”毕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我知道那种眼神。我爹……我爹就是被西戎人杀死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寇骁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锐利的目光转为深沉。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少年。


    毕安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刻骨的恨意:“镇上的人,好多都是两边混血,会两边的话。大燕的商队,还有……还有官家的人,去西域那边,常会找我们镇上的人当通译、带路……给些钱粮,算是活命的营生。”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年前,礼部……礼部侍郎大人出使西域的队伍路过,他们带的通译不知怎么的,突然在镇外就病死了。队伍急着赶路,就找到我爹……我爹读过几年书,官话说得好,西戎话也熟……他们给了钱,让我爹临时顶替……”


    毕安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我爹……他跟着队伍走了……说好了几个月就回来……可是……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颊滚落,“后来有逃回来的商队说……使团在西戎的地界被劫了!全死了!西戎人……西戎人把张大人的头……挂在枯树上……我爹……我爹他连个尸首都没找到!西戎人!都是那些该死的西戎人!”


    少年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开,充满了绝望和无处宣泄的愤怒。


    寇骁静静地听着。原来那个被商贩提及、头颅悬挂戈壁的礼部侍郎张大人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默默无闻、同样惨死的边镇通译毕清和。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庙堂之上的博弈与将星陨落,更在于碾碎无数个像毕安这样平凡家庭的希望。


    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少年,寇骁心中那块名为“责任”的巨石,似乎压得更沉了。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那只握惯了杀人长枪、此刻却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按在了毕安因哭泣而耸动的肩膀上。


    “毕安,”寇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血仇,终有偿还的一日。”


    毕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怔怔地看着寇骁。这个自称“行商萧远”的男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深邃得如同他偶然在戈壁深处见过的、沉静的寒潭。那潭水之下,似乎蕴藏着毕安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以及一种与他此刻心中燃烧的悲愤隐隐共鸣的东西。


    少年忘记了哭泣,只觉得肩上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笼罩他多日的绝望黑暗。


    就在这时,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由远及近,伴随着杂乱的奔跑声和土狗狂躁的吠叫。


    “沙暴!沙暴要来了——!”


    “快!把牲口赶进圈!堵好门窗!”


    “天杀的,这才开春啊!怎么就来这么大的风魔!”


    呜——呜——!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喊声,一阵令人心悸的、如同万千鬼魂齐声呜咽的厉啸,猛地从戈壁深处席卷而来。瞬间,小窗外那本就昏黄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暗黄。狂风裹挟着亿万颗沙砾,疯狂地抽打着土屋的门窗和墙壁,发出噼噼啪啪如同暴雨击打般密集恐怖的声响。整个安平镇,顷刻间被这来自大漠的狂暴巨兽一口吞没。


    土屋里顿时昏暗如夜,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炕头顽强地摇曳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毕安骤然煞白的脸和寇骁瞬间凝重的眼神。


    “阿娘!阿娘还在隔壁!”毕安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别出去!”寇骁厉声喝道,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死死盯着那扇在狂风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被撕裂的简陋木门,“这风……能要人命!你娘肯定知道避险!”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本就单薄的门板,竟被一股巨力硬生生从外面撞开。狂风卷着沙砾,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噗地熄灭。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的混沌黑暗。


    毕安被狂风吹得一个趔趄,撞在土炕上。寇骁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他,却只抓住一把冰冷刺骨的沙尘。


    在令人窒息的沙暴咆哮中,寇骁清晰地听到了木门门栓断裂的脆响。那不是风的力量,有什么东西,顶着这能撕碎一切的沙暴,强行闯了进来。


    黑暗中,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牲口臊臭和血腥气的味道,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猛地扑入寇骁敏锐的鼻腔。一道模糊而魁梧的黑影,堵在了被狂风撕开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