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狐

作品:《妖傀

    乱葬岗。


    更深露重,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久两位伙夫拉着板车停下。


    身着短打的伙夫骂骂咧咧从车上丢下一个人,这人肌肤煞白,被扒得**,身上满是惨不忍睹的伤痕、淤青,手足异样的扭曲,不难看出生前遭遇的不堪。


    另一个麻衣伙夫则丢下一个同样浑身是伤的小儿,一面笑着对那骂骂咧咧的伙夫道:“你可是享福了,你那位生前可是有名的‘才女’,这一身的皮子可滑得很……”


    短打伙夫翻了白眼:“从前再滑的皮子,你看看现在这样,你再瞅瞅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下得了手我今日就服你。”


    麻衣伙夫淫邪一笑:“你还别说,虽然这人是死了,身上也没什么好地儿了,但这花楼里的姑娘可比我家那口子那臊眉耷眼的周正多了,我还真想尝尝这‘才女’的味儿呢。”


    短打伙夫啐道:“你快收了神通吧!这地方可不是好呆的,快些走吧,再不走官爷不让进城了你就舒坦了,一个让人玩死了的妓女也值当你这样眼馋!回头过了一身病可别来找爷爷我。”


    麻衣伙夫悻悻。两人正说着,没发现一旁被丢下的小儿慢慢睁开了眼。


    这小儿一身破衣烂衫,满面淤青,一只眼肿得老高,胸腹、四肢各有不同程度的青紫,脖颈上是深重的掐痕。这小儿睁眼先是一愣,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及至看到身边被扒得精光的女子尸体,那唯一还看得见的大眼睛登时发出愤恨的目光,费力抬起身体将这目光射向两位伙夫。


    短打伙夫正逗趣同伴,一转眼见到小儿这愤恨的目光,神色一顿,但见这小儿挣扎着连爬也爬不起来的丑态,拍拍麻衣伙夫的肩指了指,两人大笑起来,小儿的神色更加阴暗起来。


    麻衣伙夫笑得扶不起腰,随即神色暧昧的对着同伴努努嘴:“你可知道,这小崽子是你那位‘才女’的儿子,从前为着这崽子还老是不接客呢。我可听那花楼娘子讲了,说这‘才女’还巴望着让儿子读书出人头地呢!一个青楼的娼妓,也敢想这做官的事!”


    短打伙夫对这些青楼八卦不感兴趣,催促着麻衣伙夫速走,两人不管这孩子,拉起板车就要离开。谁知此时身后一阵劲风,短打伙夫顿时向前一扑摔了个大马趴,伙夫大怒,狼狈爬起身,发现是那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的小儿。


    小儿本就浑身是伤,这一扑更是费了本就不多的气力,但仍然尽力挺直腰板,冷冷道:“你们也配辱我母亲,我娘虽然在花楼,却比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宵小之徒品性高洁,两个杂碎,只敢对弱女幼童下手,不堪为人!”


    两位伙夫恼羞成怒,一把抓起小儿,在小儿的挣扎中将小儿狠狠掼在地上,小儿登时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呼哧喘气。


    麻衣伙夫还要再打,短打伙夫摇摇头,示意不要浪费时间。


    小儿眼前发黑,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几根,仍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匆匆离开的两位伙夫,下一刻小儿回头望着母亲尸身,充满愤恨和伤痕的稚嫩小脸划过水痕。


    下一刻意外突发!


    只见方才拖着板车的两位伙夫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忽而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拍击在地,两人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颤栗。顾不上拂去嘴边血迹,两人当即爬跪在地,向着前方磕头求饶。


    小儿抬头望去,头上的血滴到了眼睛里,顺着带着血色的目光,小儿看见了令他惊异的一幕。


    一只身形矫健精壮的狐狸踏月而来,火红的皮毛在月光下显得如鲜血一般,矫健的四足缓慢而行,时而踩中枯枝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周围似乎不知何时被狐狸的尖啸声围绕。然而那狐狸一身火红的皮毛,硕大的尾巴却是纯黑色的毛发,显得异常怪异。


    下一刻小儿看见那巨狐抬起前爪,金色的竖瞳中一道暗光闪过,接着两位身形壮硕的伙夫便凭空而起,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起。


    两位伙夫初时仍有反抗之心,见此异状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在一迭声的“狐仙饶命”中,巨狐撕裂了两位伙夫,将两位伙夫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地上。


    小儿神色煞白,极力克制呼吸,想要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那巨狐却不如他所愿,修长矫健的四肢踩着枯枝嘎吱嘎吱地向小儿这边而来。在漫天的血色中,小儿与巨狐妖异的金色竖瞳对视,小儿疑心在金色竖瞳中看到了诡异的水光,然而他已无心细究,他知道今日恐怕死期已至。


    小儿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尸身,最后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来吧。他想,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娘亲,我再也无法为您报仇了。只希望能有来生,您做我女儿,我定不要让您再为了我吃这么多苦,要让您好好地、金尊玉贵地长大。


    下一刻小儿感觉自己被提起,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被撕裂的痛楚,而是瞬间落到了一个柔软而又温暖的地方,小儿诧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巨狐的背上。巨狐背着他,抬腿就走。


    意识到巨狐并没有伤他,反而要带他离开,小儿虽不解其意,但连忙急切道:“狐仙大人且住!我愿意跟你离开,只是求狐仙大人稍等,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巨狐歪了歪头,小儿不知这诡异的狐狸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然而眼看着狐狸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儿闭了闭眼,顺着巨狐的毛发跳下来,整个幼小的身体蜷缩着顺势向前滚了一滚。


    在微微平复了身上筋骨钻心的疼痛之后,小儿不敢回头,只是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那两位被撕裂的伙夫走去,头上的血还在滴落。小儿扒下两位伙夫的衣服,不顾四肢钻心的疼痛,又踉踉跄跄地走去,盖住娘亲**的身体,望着娘亲伤痕累累的脸庞和身体,小儿不禁眼底一热。


    然而这不是哭的时候,小儿抹了一把脸,喘了喘气,咬咬牙逼自己站起来,跑去板车那边找了找,却遗憾地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刨土的工具。


    小儿终于崩溃了,一时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他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骤然面对母亲离世,被拳打脚踢,被扒光衣服搜刮尽身上所剩不多的财产,被言语羞辱,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连想为母亲维护尊严而反击,都如蚍蜉撼大树,反而被这些歹徒嘲笑他弱小无力的丑态。


    而现在,他甚至现在连挖坑为母亲刨个坟维护最后的体面都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具。


    之后他还要跟着一个有着诡异的力量、能够轻而易举杀死两个壮年男人的巨大的狐狸离开,奔向未卜的将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能放着母亲就这样离开,如果就这样离开了,如果再有见到母亲遗体起歹心的人怎么办呢,他将来又要怎么样才能找到混在乱葬岗里众尸体里的母亲的尸体。


    似乎感觉到了小儿深深的哀痛绝望,那不知何时盘卧在原地与自己黑色的尾巴嬉戏的狐狸走过来,歪着头用那双漂亮又妖异的金色的竖瞳看他,狐狸漂亮的火红毛皮上还残留着小儿身上滴下的血,这血液渗进狐狸火红的毛发里。


    猝然间小儿听见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但这仿佛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声音似人似鬼,小儿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毛骨悚然。


    不久这声音再次环绕小儿,只听见这尖细的声音在小儿耳边重复着支离破碎的字眼。


    “……哭……做……不……”


    小儿悚然看向巨狐,发现这似人非人的声音正是从巨狐的口中发出,见到小儿惊异的目光,巨狐歪了歪头,开始绕着小儿转圈。


    小儿不明白巨狐想做什么,但他想起先前两位伙夫被凭空托起的一幕,意识到一点,他做不到的事情,于这怪异的狐狸却是轻而易举。


    小儿立刻噗通跪下,双手抵在额头上,磕头道:“求狐仙大人助我娘入土为安,我必定为狐仙大人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入……土……”


    巨狐似乎没听明白,只是一味转圈。


    小儿再试了一下,发现没办法解释明白,只能咬咬牙,也顾不上找工具,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用手开始刨土。狐狸仍然围着他转圈,却并没有要帮他的样子。


    小儿不再抱有希望,但今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娘亲入土为安。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儿总算刨好了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的浅坑。然而现在他却又面对了新的问题,他要如何把娘亲运到这个坑里,他的力气并不足够,且如果拖着娘亲过来,娘亲的身体一定会留下更多伤痕。


    正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与自己尾巴玩的正欢的妖狐仿佛突然又能理解他的想法了,于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死去的女子尸体而来,落在小儿刨的坑里。之后一阵巨风传来,小儿被扬起的尘土糊了满脸,忍不住呸呸呸吐出嘴里进的尘土。


    再次睁开眼,小儿一惊,那阵风将小儿刨坑后堆在旁边的泥土扬起,正正好好覆盖在小儿的母亲身上,填平了小儿母亲身处的坑。


    小儿眼底一热,感激地望了一眼巨狐,然而巨狐仍然只是追着自己的黑尾巴转圈圈,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帮了小儿一个忙。


    跪下给临时为娘亲立的坆磕了三个头,小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娘亲,孩儿不孝,您如今横死,孩儿却无力为您报仇。但是孩儿发誓,总有一天,孩儿会报完狐仙大人的恩情,也会给您报仇,让那些害您的人付出代价。总有一天。”


    小儿站起身,向狐狸走去。


    ……


    “……”闻道一霍然起身,面上还带了一丝薄汗,他披衣下榻。


    又做梦了,少时的狐仙仿佛是一场幻梦,在他最无力的时刻昙花一现,最后消失无迹。到了明宗之后,许多人都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黑色尾巴的狐狸,怀疑他只是臆想了一个神明。但闻道一只信自己的所见。


    “少宗主,宗主请您前去大殿,有要事。”有道童前来通传。


    闻道一正在院中练剑,剑势潇洒,闻言动作未停,剑意更为凛冽,一道道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忽又如流风回雪,剑势变得空灵洒脱,飘逸自如。


    道童望着这精彩的剑招,内心不禁暗暗赞叹,一时有些看呆了。他有心讨教一二,然而又想起少宗主素日言行一丝不苟,且生人勿近,怕惹个没趣。忽又想起宗主所说要事,连先前欣赏剑招的心思都没了,一时只希望少宗主这招式速速结束,好教他完成任务。


    所幸闻道一很快挽剑收势,微微颔首:“你去吧,我知道了。”


    道童便应声,正要离开却又被喊住,只见那额上犹带薄汗的少年郎君神色不明地顿了顿,随后转身。


    “下次,叫师兄即可。”


    明宗大殿。


    闻道一疾步而来,神色淡淡:“拜见宗主。”


    宗主见他模样,神色微叹:“道一,你天赋异禀,仙缘深重,是我宗的希望,我有意要你继承衣钵。身为明宗的少宗主,今日我便带你去看看我们明宗的两大秘宝。我要你学会掌控它们,今后为明宗好好做事。”


    闻道一不置可否,只是说:“宗主多虑,徒儿不才,忝为少宗主。”


    宗主挥袖,按下一个机关,大殿的壁画下一道小门缓缓分开,里面是一段向下的楼梯。


    然后微微一笑:“少年人气性重,为父能理解。只是为父还是要劝你一句,可不能让一时之气替你做决定。”


    闻道一漠然不语,对所谓的明宗秘辛不感兴趣,正要挥袖离开,宗主却含笑着微微摆手:“别急着离开,我听说你在找一样东西,不下去看看吗?说不定正是你要找的东西呢。”


    闻道一眉心一跳。


    顺着向下的楼梯走了许久,闻道一发现这尽头竟然有一间由玄铁铸就的密室,密室外贴着不少明宗咒符,密室门口放着镇邪之物,而这密室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强势的禁锢阵法。


    闻道一心底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宗主打开密室,密室里是两个巨大的铁笼,铁笼仍然是最坚硬的玄铁,铁笼外也仍然镇着不少法宝和贴着不少咒符,整个密室更是布置着酷烈的禁制和阵法,仿佛要将铁笼内的东西死死地锁在里面,再无见天日的机会。


    闻道一站在宗主身后,目光死死地盯着贴墙的巨大囚笼。


    ——那囚笼里关着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那狐狸奄奄一息地趴在自己巨大的黑色尾巴上。哪怕在如此暗的密室内,也还是能看到狐狸身上火红的毛发,然而它们此时是如此地凌乱而又暗淡无光,曾经矫健的四肢、线条完美的躯体此时处处皮开肉绽,有些皮肉上的毛发已经脱落,只留下血淋淋的伤口,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浩劫。


    “这是你在找的东西吗?”宗主在闻道一耳边笑道,“听说你以为它救了你?好儿子,你可把它想得太好了,一个灵智未开的畜牲,怎么会救你呢?乖孩子,感谢它还不如感谢你父亲我,若不是我派这畜牲去接你,你还能有今日吗?”


    “这是什么?”闻道一垂眼,盖住了眼里的情绪,只有双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是什么?”宗主不以为意地笑,“一个畜牲罢了。一个人与妖物生下的孽物罢了,生来不详,这尾便是其不详的征兆。”


    “当然,按照我们明宗的说法,你也可以叫它……”


    *


    “妖君。”


    身着深青衣袍的男人一手撑地,单膝跪地咳出一口血,神色笃定:“你是五百年前害得明宗陨落、道门衰微的妖君。”


    嘎吱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嘶哑而又持续的难听声音,就在这难听的声音中天师链被岩浆熔断,随后被天师链囚缚的黑尾赤狐挣脱铁链,身形矫健地踏过岩浆来到男人面前。


    男人神色一凛就地翻滚,捡起掉落在一旁的佩剑,随后义无反顾向狐狸刺去,然而此剑未刺中狐狸,男人却被狐狸身上的护体灵光反震,整个人向后飞出,眼见就要掉到岩浆化为骨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无形的力量隔开了男人与岩浆,接着将男人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男人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神色惊疑地看向狐狸。却瞬间神色一变。


    ——因为原先狐狸所在之处,此刻懒懒卧着一个红衣女郎。


    这红衣女郎一袭绯红轻纱罗裙,肌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雪白,披散着一头妖异的红发,头顶赤色狐耳。这女郎以黑色的巨尾为床,单手托腮,神色慵懒,见他看来,女郎妖异的金瞳微眯,懒懒道:


    “看在你解决了天师链的份上,也算帮我一把,我不杀你。至于你说的什么妖君,我不认识。滚吧。”


    “……”男人神色微变,但知自己今日必然不敌,无需再做无谓的抵抗,他撑剑起身,冷冷道,“他日再见,我必杀你,妖孽。”


    “做得到再说吧。”女郎打了个呵欠,懒得理这种名门正道的大话。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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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有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