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庄的祠堂，修在庄子最后头的山根下。


    寒夜静谧，这间逾百年的院子，几乎溶进了黑暗中。


    祠堂墙外有几株竹子，被风摇着发出嚓嚓声响。如此冷夜，丁点儿的轻响就会分外明显。


    这不，墙内两个手持棍棒的大男人便被吓得不轻。不禁瑟缩脖子，相互对视。


    一人嘴唇发抖，压低声音：“里长怎的还不来，要是这女妖关不住……”


    “怕什么？她被缚妖绳捆着，逃脱不得。”另一人回道，虽是这样说，但口气中的怯意根本藏不住。


    恰在此时，一声若有如无的叹息传来。


    “唉……”


    两个男人瞬间神经绷紧，循声看向几丈外的笼子，握棍棒的手更紧了几分。不过，脚却不听使唤的后退。


    笼子摆在祠堂外面，粗粗的铁棍，看起来相当牢固。


    借着檐下灯笼的弱光，隐约可见笼中锁着一个人，身形单薄，长发披散开。


    是个女子，一动不动倚着铁栏，像被定在了那里。


    清霁眨巴两下眼睛，透过铁栏看去那两个村民，应该是被她那一声轻叹吓到，嘴角不禁轻轻一弯。


    “你真要被这样关着？等那里长来了，就会烧死你。”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清霁双手缚在身后，只能低下头，看着腰间的莲花锦囊：“小雪，我肚子饿了，想吃饺子。”


    短暂的静默。


    轻轻地声音再次响起，竟是从那莲花锦囊里传来：“死到临头还惦记着吃？还有，别叫我小雪，我叫凌！”


    清霁被这奶呼呼的抗议声逗乐，动了动双腿，随后抬头望向夜空。发丝顺着两颊分开，露出一张灵动的脸庞。


    “看他们的样子，是真把我当成女妖了。”


    “废话，”气鼓鼓的声音道，“你蹲在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旁边，拿着他的手往嘴里送，换做我也觉得你是妖。”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伤。”清霁又是无奈一叹。


    就在两个时辰前，她经过一片林子，碰到一个躺在地上的孩子。还没等怎么相帮，就被一张大网抛过来罩住，有人大喊着抓到女妖了，把她捆了个结实，给关进这个笼子里。


    别说，那张网和缚着她的这条绳索，的确是道家之物，不然凭她也不会逃不脱。


    好在她不是妖，这些东西伤不到她。


    正琢磨着如何解开绳子，就听见有脚步声跑近。


    一个村民从大门跑进来，手里举着一支火把。两个看守见有人来，忙迎上前去，并往院门外张望。


    “别看了，里长没来。”来人道，朝院中铁笼看了眼，站在门台上不再往前，“老五家的小子大概是不行了，里长在那儿想办法，连镇塔观的道长都请来了。”


    老五家小子，便是林子里的那个孩子。


    “里长不来，这妖女怎么办？”其中一个看守村民指了指笼子。


    正巧，清霁听到他们说话，往门台这边看，小脸半仰着，披头散发。纤薄的身形被昏暗笼罩，仿佛随时能轻巧的从铁栏间钻出……


    三个村民俱是一机灵，心底瘆意蔓延，脑海里映现出在阴暗的密林里，女妖一身红衣，伏在老五家小子身上，吸食啃噬。


    “村长说让你、你俩先守好了。”后来的村民道声，便转身出了院门。


    随着他的离开，火把的光芒亦跟着消失，这间祠堂的院子重新回到昏暗阴森。


    两名村民神经再次紧绷，这长长的寒夜，要守到什么时候？


    哒哒，两声轻敲传来，带着独属于金属的冷硬。


    两人同时看去铁笼。这一看，吓得连退两步。只见方才还无声无息的女妖，不知何时解开缚妖绳站了起来，双臂张开抓着铁栏，撑开的衣袍使她的身形看起来大了数倍，一头青丝在黑夜中张扬……


    “妖、妖……”


    清霁的手一转，割断绳索的小刀便圈上她细巧的腕子，一道浅浅荧光后，变成一枚藤纹银镯。碰到铁栏上，擦出脆响。


    “那个，我饿了。”她饿得声音发虚。就算关着，好歹给口饭吃吧？


    大过年的，如此有些过分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团浓雾出现，将这不大的院子彻底笼罩。檐下灯笼的烛火亦是正好燃尽，祠堂彻底陷入黑暗。


    “啊！妖怪要吃人啦！”


    两个村民呼喊着跑出了祠堂，连那防身的棍棒都被丢弃。


    “这，”清霁手指挠挠腮颊，清眸中闪过一丝好笑，“两位大哥至少听我解释下嘛。”


    这时，她腰间的锦囊动了动，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钻出来，通身雪白。顺着她身前一路灵活的到了她肩上，过程中逐渐长大，竟是一只小雪貂。


    小雪抖抖双耳，瞅眼地上断开的绳索：“你本事越发不济了，区区一条缚妖绳捆了这么久。”


    清霁的腮颊感受到柔软，那是雪貂的毛茸：“这条缚妖绳似乎有些古怪。”


    “怎么古怪了？”小雪懒懒团在她的肩上，长尾一卷，从她后颈搭去另一侧肩上，看着倒像是毛皮围脖。


    “说不出，”清霁拿脚尖碾了碾绳子，随即看去笼门，“去帮我把门打开。”


    闻言，才舒服趴下的雪貂晃了晃脑袋：“你当真是白玉峰最废的那个。”


    尽管抱怨着，小东西还是跳去了笼门的锁上。小爪子在锁上抠了两下，吧嗒便开了。


    清霁从铁笼中出来，手一伸，小雪便顺着爬回她肩上。


    从祠堂出来，便是这村子的主街。此刻雾色更浓，视线看不到多远，两旁更是没有丁点儿的灯火。


    “这么晚，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清霁沿着街道往前走。


    才将过完年节，今日是正月初六。


    地上残留着爆竹屑，路旁紧闭的门扇上贴着大红对联，一切静得可拍。


    无怪乎方才村民害怕，就如今这夜深雾浓的，还真像是有妖邪出没。


    叮铃铃，静夜中，一串急促的铃铛声传来。


    清霁停下脚步，看去声音来处，隔着雾气，略略察觉到一抹光点儿。似乎还有人的言语声，只是并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朝那里走去，才走两步，雪貂便从肩上跳下，呲溜一下钻进莲花锦囊中。


    腰间的轻动，清霁没有理会。她知小雪不喜被人看到，厌烦那些一惊一乍，还说人身上有臭味……


    明明是一只貂，反而挑剔的不像话。


    待走近那处光亮，是一户人家，院门开着，光线就是从里面出来的。如今到了跟前来，那些本来模糊不清的话语，便也清晰入耳。


    是道家的辟邪咒。无论何种妖邪，皆会在此咒之下无所遁形。


    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人，围在那里，无人发现清霁的到来。


    她跨步走去院门下，看到正屋门外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中年道士，神情宁静，声音朗朗，正是那念咒之人。


    “啪”，院中传来一声鞭响，撕破寒夜的静谧。


    清霁看到那鞭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而后迅速落下。


    院中彻底静下来，连那念咒的道士亦是停下，只阖着眼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接着，又是一鞭子。


    要说第一鞭的时候，众人没有反应，第二鞭的时候，围着的人显然开始往后退。第三鞭，第四鞭……


    透过人群的缝隙，清霁看到了里头挥舞鞭子的胖道士，瞧着敦实，手里却是用足力道。


    凌厉的鞭声中，有人小声开口：“不会把他打死吧？”


    那小道士动作一顿，顺便喘口气做休整：“他是个妖，打不死。要想屋里的孩子醒过来，用他驱邪最好。”


    说完，手里鞭子再次落下。


    这些话，清霁听进耳中，两只脚尖踮起，也就看到了人圈里的确有人倒在地上。应当就是那个妖。


    只是道门拿妖驱邪的事，她从未听说过，可那辟邪咒却又真真切切，证明确实是道家人。


    带着这些疑惑，她干脆走进去，与众人站到一起。


    于是，便更清楚看到了地上被鞭挞的人。他蜷缩着跪伏在地上，道袍破烂，鞭子抽在身上，硬是一声不吭，只是身形因为疼痛而紧绷、战栗……


    清霁看眼手腕上泛起微光的银镯，证明这里有妖力，非常弱，正来自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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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的人。


    想来那挥鞭的道士累了，抑或是屋中孩子还未醒来，他心中生出气闷，抬脚狠踹在那妖身上。


    妖本就被打了许久，这一脚直接将他踢到，在冷硬的地上滚了一圈。


    围观的人纷纷躲开，生怕被这妖给碰上一点儿。


    他正好从清霁的脚边滚过，她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同时手一甩，腕上镯子收了光芒。


    那妖仍是一声不吭，从地上起来，做回跪伏的样子，像是不知道疼的傀儡。血腥气蔓延着，黑夜终究为他遮掩了一身狰狞的伤口。


    清霁看着脚边，那里躺着一枚物什，是方才从妖身上掉落下的。


    一块腰佩，雕着一朵圆润的莲花。她捡起来，鼻尖闻到微冷的松木香。


    “他怎么会有白玉峰的东西？”她低声嘟哝一句，指肚摸到了腰佩背面的字，“遥？”


    屋中传来妇人啼哭声，想来是那孩子情况不妙。


    挥鞭的道士撸撸袖口，两步走到妖的面前：“能将人救回来，就算打死你也值了！”


    说着，高高举起鞭子。


    妖不躲不避，石头一样跪在那儿。


    人们亦是麻木的看着，心中认同着道人的话，深信不疑。


    鞭子吸足了血水，从空中落下，擦着风声，必又将揭去一大片皮肉。妖的脊背紧绷拱起，两只手往冻实的地抓着。


    “住手！”


    冷夜里响起女子清脆的轻喝。


    道人的鞭子才甩到一半，就被一股力道从旁边撞开，略胖的身形踉跄着退开好几步，终是没稳住，整个人跌坐去地上。


    “谁干的！”他疼得站不起，梗着脖子抬头看。


    几步外，一个少女站在那儿，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轻巧单薄，头发扎成马尾状，铺在脑后。尤其一双眼睛，哪怕是夜色中，也能感觉到明亮清澈。


    此时她打量着手里的皮鞭，正是方才从道人手中夺去的。


    清霁瞅眼道人：“你再怎么打他，屋里那孩子也醒不过来。”


    说完，她直接迈步越过小道，朝房门那边走去。


    “道长，把这个给屋里的孩子吧。”她走去静坐的中年道士面前，手往前一伸。


    中年道士微微睁眼，正看见少女的掌心，上面躺着一个小药瓶，隐隐的，能嗅到一缕药香。


    “小姑娘家的，别胡闹，事关人命。”他打量起面前的女子，脸上明显的不信任。


    清霁点头：“你不要的话，今天晚上可真会死两条命。我又跑不了，这药你大可以看看，再给人服下。”


    两条命，屋里的那个孩子，还有跪在那里的妖。


    余光中，清霁似乎觉得那妖往这边看了眼，她回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还跪在那里，根本就没动。


    中年道士拿走瓷瓶，查验一番，而后起身进了正屋。


    一切似乎发生在须臾间，众人的目光落在突然出现的少女身上。其中，就有认出她是先前抓回来的女妖，可方才都方道人称呼这位是小姑娘，应当不是妖。


    话虽这样说，那份怀疑和害怕仍旧让他们退后，脸上满是提防。


    清霁没有管这些，走去那个妖面前，手一松，攥着的那枚松木莲花腰配便露出来。


    “这个，你从哪里得来的？”她问。


    冬夜清寒，不知怎的就起了一缕风，卷着淡淡雾气。同时，摇晃着腰佩坠下的灰色穗子。


    四下一片静寂，清霁看着妖，等着他回应。


    天太冷了，几片小碎雪飘下，落下妖乱草一样的头发上。


    良久，就在清霁以为这个妖又聋又哑的时候，那颗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


    “是我的。”


    一道很轻的声音，沙哑着，像是混进了血腥的浓沉，又像是来自最阴冷的冰窖，让人听了不觉发冷……


    乱发下，是一张苍白的脸，好生精致的五官，如冰如雪的。他的头微侧，腮颊上印着一道鞭痕，更添了一份凌虐的狠戾。


    他耷拉着的眼睑轻轻掀开，就这么看过来，两颗瞳仁暗淡无波，宛如死寂的深渊。


    清霁对上那双眼睛，吸了一口凉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