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百二十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王翦攻下邯郸，得赵幽穆王迁，赵公子嘉自立为王，联燕抗秦。


    同年十一月，赵姬病重，缠绵于病榻，在冰冷的寝宫之中，辗转着最后短暂的时日。


    嬴政去的时候，赵姬竟离奇的下了榻，正坐在妆台前梳妆，她打发掉了所有服侍的内侍与婢女，兀自拿着一把紫檀梳子，梳理着自己花白的头发。


    嬴政从赵姬手中接过梳子，帮她梳理。


    赵姬没有拒绝，端坐在妆台前，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本就憔悴的脸，被映在铜镜里，更显的枯槁苍老。


    嬴政梳的很慢，梳了赵姬最爱的垂云髻，戴上鎏金玄鸟冠后，双手放在了赵姬的双肩上，看向铜镜。


    视线于铜镜中相碰，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嬴政先开了口。


    “母后竟这般老了……”


    明明昨日，他梦中的母后还是当初赵国时候的样子，今日一睁眼，就成了现在这样，垂垂老矣。


    赵姬嘴角似有笑意扬起，却又仿佛是幻觉，她沉默不语，拿起青黛，细细的给自己描着眉，黛色长眉似远山般朦胧秀美。


    嬴政站在赵姬身后，静静望着。这些年来，他一次也未来过母后的寝殿，母后也没有再来过前殿，当然，她已被软禁，想来也来不了。


    他只是觉得，既然他们的母子情分已然碎裂，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那么他也不必再做什么无用之功，相见不如怀念。


    如今，母后这短暂的回光返照，又能改变什么呢？


    赵姬画好了眉，在铜镜前端详一会儿后，扶着妆台缓缓站了起来，拖着行将就木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外面正下着大雪，鹅毛一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很快在院中积出一层白毯。


    赵姬站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大雪，轻吐出一口气，已经不见白雾。


    嬴政站立在她身侧，陪她一起，观赏着这冬日的第一扬大雪。


    不知道为什么，嬴政觉得很冷，寒意自四面八方而来，一点一点往他骨头里钻，这刺骨的寒意让他觉得，即便此刻的他再裹上十件棉袄，也隔绝不了这无尽的寒意。


    下意识的，嬴政又靠近赵姬几分，试图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暖意。


    然而，越是靠近，嬴政反而越冷起来，贴着赵姬的左半边身子，几乎冻的失去知觉。


    原来寒意的源头，就是身边即将油尽灯枯的母后。


    嬴政呵出一口气，激出一片白雾，他没有退开，默默忍受着那刺骨的寒冷。


    赵姬望着空中下落的雪花，突然开口。


    “母后…要去找你父王了……”


    嬴政看向她，她的侧脸枯槁消瘦，眼眶也凹陷了下去，这个角度，他甚至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到纤长弯曲的睫毛，在寒风中轻轻颤抖。


    “你听，是编钟的声音！”


    赵姬突然激动起来，“你父王他……来接我了！”


    嬴政侧过头，细细倾听，是飞檐下悬挂着的白玉灯，垂落的玉石撞击的声响。


    叮——叮——叮——


    清脆悠长，倒真有几分像编钟的声音。


    嬴政知道母后为何突然激动，因为父王生前，就喜欢编钟，时常练习，每天都要敲一敲，宫里的乐师都比不过他，母后听见这声音，以为父王来接她了。


    可那并非编钟的声音。


    “母后，那不是编钟声。”


    “是吗？”赵姬看向他，似乎有些生气，“我都要死了，你还哄骗我？明明就是编钟声。”


    嬴政不说话了，这个时候，若是否定了母后，无异于击垮了她内心的信念。


    赵姬见他不说话，愈发恼怒起来，消瘦干枯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状若疯狂的吼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你父王前来相接？不配与他死在一起？是不是？”


    望着眼前这张枯槁且扭曲的脸，嬴政喉结滑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欲将抓着他衣襟的双手扯下来。


    然而，嬴政用了很大的劲，都没能将那双干枯的手拉下来，若是再用力下去，这双手就要断了。


    赵姬神色癫狂，双手如利刃一般，抓着他衣襟的同时，长长的指甲还刺进了肉里。


    “你父王他会来接我！他会！我是他的王后！他长子的母后！他会来接我！一定会！”


    嬴政面无表情，淡淡道，“他不会。”


    赵姬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胸口急剧起伏，面容更加扭曲了，声音怨毒的挤出来，“他会！”


    “不会。”


    “会！”


    “不……”


    “啪”的一声，重重的巴掌落在嬴政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嬴政不为所动，再次看向赵姬，再次冰冷开口，“他不会。”


    赵姬浑身颤抖，死死的瞪着他，眼眶里迅速聚集出泪水，好半晌，蓦地捂住了胸口，倏然痛哭出声。


    这哭声几欲肝肠断，让嬴政蹙了眉。


    赵姬哭的涕泪横流，哭到最后，声音已经提不上来了，只捂着胸口浑身剧颤，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在地上，融化了台阶上落下的一层薄薄的雪。


    “你…你说的对，你父王…他不会原谅我……他不会原谅我的，我背叛了他，他不会来接我的……不会的……”


    赵姬痛苦的开口，哽咽的几乎不成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身子软了下去。


    嬴政伸手接住她倒下去的身子，顺势跪坐了下去。


    赵姬软在他怀里，面色惨白如雪，方才的精气神顷刻之间退去，已是气若游丝。


    “我再也见不到你父王了，我犯了淫乱之罪，死后，是要入八层冰山地狱的……我与他，即便同在黄泉，也是终不得见了……”


    嬴政抱着赵姬，唇瓣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还是闭上了，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对母后说什么。


    赵姬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说的，但许是太多了，被一腔悔恨冲散在了身体各处，怎么都拼不起来。


    最后的最后，她只能够唤一声“政儿”。


    大雪还在下，带着很轻的风呜咽的声音，卷着飞扬的雪花，像是要掩盖世间一切污秽。